今天禮拜四，老人院周邊街道十點半前不能停車。因此我沒有一大早就趕去看老威。
從西南到東北，我要穿過整個蒙特利爾市區，幸好有高速隧道，不堵車的話，半個小時能到。
我算好時間冒雨上路，沒幾分鐘小雨變成瓢潑，雨刷從一檔猛升到三檔。
我暗暗給自己點了個贊。上次從美國回來，雨太大不敢開，半道上把方向盤交給已坐輪椅的老伴兒……才短短兩個月，我居然能氣定神閑地「乘風破浪」了！
在彎彎曲曲的隧洞裡，我又給自己點了個讚。從前開車，逢拐彎必踩腳剎車，哪怕時速只開50公里。為此沒少被老威數落。經過這十幾天的鍛煉，我居然能不踩剎車過彎道，八九十公里也無需減速啦！
老人院附近有個公園，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有個封閉的大門，門邊有個殘障人免費停車位。我經過四天痛苦的「摸爬滾打」發現了這裡，欣喜若狂。也有兩次被人捷足先登。
如期十點二十抵達車位。街道被雨水衝刷，看不出清潔車是否已經通過。不敢冒險，坐車裡等。果然，10點25分，市政大卡車自身後開來，我趕緊開到馬路對面給它讓路。可不知為何它還是對我鳴笛示警，難道是警告我十點半之前連停都不許停嗎？好吧，我下次注意。
重新佔位，十點半準時離去。走在濕漉漉的街頭舉傘反省：昨天我也犯了一個錯誤，還是沒有養成看死角的習慣，別了人家，不能怪她落下車窗衝我豎中指，還用法語罵了句啥。
走進病房，迎上老威大大的笑臉。他每天都是這樣望眼欲穿。
從布袋裡掏出老人院不供應，但老威離不開的sparkling water（汽水）和Dills（歐式腌黃瓜）放好，拿走空瓶，開始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撓癢。
老人皮膚乾燥瘙癢，後背夠不著。給老威買過好幾個「老頭兒樂」都被他用壞了。幾年前的一天見他難受得沒招沒落，忍不住幫他撓了幾下。沒想到他竟幸福得像要死掉！感動欣慰之下成了他的私人撓癢師。也從此意識到給老人和臥床病人撓癢癢有多麼的重要！曾將此法用於母親和姐姐，都立竿見影。（這裡分享一下）
老威每天吃27片藥，不知對那種藥過敏，他的後背和雙臂長了許多紅包包，奇癢無比，上什麼藥都不管用。前兩天我給他用上了從山西背來的老陳醋，效果出奇的好，撓破的地方都結了黑痂，肩背處基本痊愈。
處理完癢症就是洗臉擦身換衣服。有時也給他泡泡腳。今天他說早飯不好吃，胃裡不舒服，不想洗腳，也不想去練走。
我也來晚了，不洗就不洗，不練就不練吧。
午餐來了。今天的主食是牛肉扁豆土豆泥球，外加奶油蘑菇湯、蔬菜沙拉、甜品、咖啡和果汁。
老人院的伙食比醫院好多了。挑食的老威每次住院都掉幾斤肉，再從老人院補回來。
再然後就出事了。他吃著飯，我回復手機留言。他忽然埋怨：你是來看我，還是來玩手機的？
這不是第一次冤枉我了！我自然反唇相譏，可一解釋就成了爭辯，一爭辯就成了吵架，一吵架就什麼都完了……
想到他的病痛，想到我的失陪，我壓下委屈，平和說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我又何嚐不是每天都在跟現實、跟自己交戰呢？我無時無刻不面臨著自己最短的短板的挑戰。我不會收拾，不會做飯，不會幹活，不會開車，不會伺候人，我一輩子得過且過，丟三落四……如今老了，原有規律都被打破，生活失去條理，幾乎沒有一天不出事故。比如今早，用完東西忘記擰蓋，不小心碰倒，灑得到處都是，又手忙腳亂地瞎收拾……寫作本是我的長項，可我時差沒倒就來照顧你，回到家只想睡覺，好幾篇構思沒時間寫，或寫不出來……難道我不焦慮，我不煩惱，我不想發脾氣？可我每天必須挺著、笑著……因為生病的你需要我，臨盆的女兒也需要我。我只能自解，自嘲，努力體諒別人，也原諒自己……
老威低下頭不說話了。我相信他很後悔，很自責，也很難過。
我說，你看太陽出來了，咱下樓曬太陽去？他說，好。
老人院有私家花園，配有輪椅升降機，可我喜歡用手推。上坡用力前傾，下坡蹬住後仰，練就一把子力氣。
「老人勤曬後背可增陽氣」，我說。
雨過天晴，草木清新，白雲在一片湛藍中舒捲，微風裹著濕意習習。小松鼠圍著老威嬉戲，甚至爬上輪椅。我伸伸胳膊壓壓腿，再打兩遍八段錦，娛樂了老威，也鍛煉了身體。
我倆心知肚明，秋陽正好，卻來日無多，每一分秒都值得珍惜！
推著輪椅回屋，路過珍珠般亮晶晶的草地，感受著大自然的奇妙和慷慨，感受著滿懷的釋然與歡喜。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修行，那麼每天都是道場。我們在不斷的犯錯、糾錯中長大，也在剎那的領悟中變老、變好。
回程路上，夕陽斜照。我更加小心地開車，不時提醒自己：勤看後視鏡，扭頭看死角，不爭不搶，盡量不變道……
(2024年9月26日於蒙特利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