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和事可以放下,尋找鍾松峰的事放不下。
年齡相若,志趣相投,共同的心願,我真希望他還健康活著。有幸相會,我們們都會記住分手握別說的那句話:「祝你路上平安!勝利回來!」「你保重吧!我會回來的!”我們也會互訴別後數十年驚濤駭浪、悲愴壯烈的日子。
那是遙遠的一九六九年初,我們的工廠因為趕工臨時聘請車床工人鍾松峰。他大約二十歲,結實強壯的身體,短頭髮,愛穿短袖紅背心,廣頤方額,綽有丰神,一股用不完的勁,極像三屆乒乓球世界冠軍莊則棟。工廠大多是越南人,他又是新人,沒人與他交談。只有我主動與他交流,他一開口就展露笑容。一個月後,他離開了,我們成了好朋友。
他還是游泳愛好者,也愛打籃球。我每次約他一起下河游泳、到奧林匹克運動場打籃球,他都欣然應約。我與他談生活、學習與工作,談人與事,談政局,竟也觀點相同、十分投機。
他與我一樣貧窮,也是讀到初中。父親去世,靠他到處打散工艱難養活年老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除了車床,他也會焊接,設計塑模等。工廠多人嫌他愛出風頭,浮誇不踏實,我大概也如此。這算是缺點嗎?愛表現、露鋒芒才會進步。
他的家位於越華人混居的小區裡,對面是一間越南小寺廟,簡陋的小屋子簡單的家具。我第一次上他家,他的妹妹正在入門的小廳堂的桌上做功課,上方的牆壁上掛著附有她妹妹相片的小學畢業證書,寫著「本校學生伍……」可知「伍」是他的實姓;牆上另一頭是毛主席詩詞的字畫。「松峰」肯定也是他取自毛澤東詩詞中的「暮色蒼蒼看勁松,無限風光在險峰。」兩句的末尾兩字。受中國文革影響,青年學生愛改名換姓以顯朝氣、愛國或進步。
七零年三月十八日,親美的軍事強人朗諾發動推翻西哈努克親王的軍事政變。局勢十分緊張,人心惶惶,工廠紛紛關門。我和他先後失業。我們估計戰爭即將爆發,朗諾政權必會大抓壯丁,抵抗武裝力量最終解放全國。我十年前來自中國,在柬埔寨的日子很不好過,回國是我的願望。逃避兵役與戰爭,經受農村生活的磨煉,將來回國可適應農村環境,投奔解放區是我唯一生存之路。
多年以前,我住在東南區一個叫河良的小鎮,沿湄公河下游四十多公里可到越南。有一個叫郭秀武的朋友住在下游十多公里處,可投靠他再作定奪。我和鍾松峰以及多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每天聚在一塊共商投奔農村的大計。有人提出當赤腳針灸醫生為農民服務,由一位學過針灸的朋友速成教學。我們購買針灸書籍,用琴弦自制毫針……為了適應農村和戰爭環境,我和鍾松峰每天凌晨到奧林匹克運動場練習長跑直到金邊戒嚴。
四月十五日是柬新年,正好趁人們紛紛回鄉、人流湧動的時機起行。誰知當此關鍵時刻,朋友們紛紛退縮,只有鍾松峰背著家人帶上幾件衣服便與我出發。
下午四時,我們搭上前往河良的最後一班車。五時左右便抵達河良,培才學校一位老師告訴我們,學校剛剛關閉,許多學生準備上前線。「有人留下一輛單車,你們兩個人共用吧,到了秀武家以後再說。」我和鍾匆匆吃過飯便上路了。
單車在河岸林間曲折崎嶇、靜寂無人的小路艱難前進。在五、六公里處,路邊坐著二十多個扶著長槍、神色疲憊的朗諾士兵。他們臉色慌張,目送我們經過。
半小時後,在一個村子前方,一個小土崗突然衝出兩個持槍越南青年,呼喊我們停下,問我們要去哪裡?來做什麼?鍾松峰精通越語,回答投奔解放區。對方說,如此,把身份證交出來。我們把身份證遞上。對方又檢查我們隨身衣服,放行了。
秀武的家就在三百多米處。他的兄弟姐妹很多。母親帶領全家參加地方建設:挖戰壕,運輸物資、宣傳抗戰、地方自衛等。我和鍾每天幫他們挖戰壕,等待地方新政權安排我們出處。
一週過去了,日子有些寂寞。一天下午,我們到河邊洗澡、游泳。望著湄公河潺潺流水,我心血來潮,邀約鍾與我游過河,他也躍躍欲試。游啊游啊,快到對岸了,不好,身後傳來大聲叫喊,回頭一看,岸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一只小船劃過來,船上兩個越南人聲色俱厲命令我們上船,我們回答可以自己游回去。上了岸,人們充滿敵意、怒氣衝衝望著我們,顯然把我們當間諜。幾個幹部模樣的責問我們為何渡過河?帶了什麼情報?正在這時,秀武的母親和妹妹趕來,說我是河良人,自小愛游泳,愛渡河,鍾是我的朋友。她再三擔保我們是好人。幹部們半信半疑,最後還是放人了。
回到秀武家,一家人埋怨我們太魯莽,說對岸有越南游擊隊員,你們一上岸他們就開槍。
第二天,越南幹部把我們叫到其住所,帶著警戒的口氣問我們的身世來歷。他們要我們每天下午到他們住所,跟他們一起到叢林中巡邏,傍晚回來與他們共進晚餐。我們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幾天後,一年紀較大的幹部問我們為何到這裡支持解放事業?想做什麼工作?鍾答以華僑與當地人民共命運,不能置身事外,願意接受分配工作。我不太會說越語,簡單答以響應解放陣線的號召到農村生活,願從事農業種植。
第二天一早,幹部拿著鍾的身份證,交給他說:「今天就分配你外出工作,完成任務後可回來。現在就跟你的朋友道別吧!」我緊握他的手,說:「祝你路上平安,勝利回來!」他信心滿滿地說:「你保重吧!我會回來的!」
到底是什麼任務呢?或是越南幹部借口把他支開?他此去是凶是吉?這一謎團永遠解不開。他沒有回來。幾天後,我也因為戰爭即將在此爆發而跟著一些外地人離開了秀武的家。從此天南地北到處闖,當了農民當流民,當了游民當難民。急急光陰似流水,等閑白了少年頭。
我從美國回到柬埔寨至少二十次,到越南也有十次了。走遍城鄉,用盡心思,尋不到他的蹤跡,沒有他絲毫消息。百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我只希望他那天當機立斷回到老家,免得老母和小妹驚慌失措,趁他年青體壯保護家人度過艱難險阻,與我一樣來到西方國家過上幸福好生活。
(2019年清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