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天後,我們的機車抵達中部的磅針省。朋友安排我渡過湄公河,在一個叫「棉花窟」鄉的河岸暫住,等待後續的友人繼續我的路程。
那天清晨六、七點吧?岸邊上一間用竹子和木板建成的大屋前的瓜棚下,聚集了二十多位男女青年,他們腰繫水布、綁著水壺戴草帽,各拿著鋤頭或刀斧,個個充滿朝氣,磨刀霍霍,準備出發到後山開荒種植。
這一帶聚集了上百名來自金邊或其他城市的華僑中的教育界、文化界、商人、青年學生和他們的家屬。他們或為了逃避戰火、逃離紅高棉或為擺脫親美的金邊朗諾軍政府的逮捕聚集而來。大家安身立命、團結互助、務農生產,等待戰爭結束,回歸正常的和平生活。
作者當年住過的屋子,二十七年後剩下空架。 |
因紅色高棉控制得嚴,一時又籌借不到機車,我只好暫時住下,等待時機。沒想到因為有些草藥知識,半個月後,被長輩們安排在此落戶,一住就是六年,徹底改變了命運。
我們這群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朋友,每天早出晚歸在不同工地勞動:三公里外的山區開山闢林種山稻、近處的河灘種番薯、鄰近田野種不同的農作物等。此外,距大屋半公里左右的醫療組,由原來的城市醫務人員組成,為鄉裡的華僑和高棉人、越僑治病。人多事也多,於是需要有人縫衣服、糧食分配和管理、炊事、砍柴挑水釣魚捕撈等等。還需要與當地政權、僑社和華校教職員的聯絡工作。
剛來時,我住在大屋裡,一早就跟著大伙到河灘種植,中午回來休息一會,就到屋後的農地種玉蜀黍、甘蔗或木薯。
大屋裡有一輛縫衣車,一位年輕的女裁縫師每天為朋友們縫補衣服。她一直做到黃昏或有人通知到醫療站出勤。原來她也是醫務人員──在主診醫生分配下為病人掛瓶、打針、接生、針灸、外傷包扎、護理等。她還兼職物資管理和分配。
與那些嘻哈不停,愛玩好動的青年不同,她認真嚴肅,沉靜穩重。她來自哪裡?叫何名字?我這路過的陌生人,性格內向,覺得這位樣子清瘦、形象清純的她與眾不同。
一天早上,我拿來一件單薄的被單。問她,邊緣快脫線了,你可幫我縫補嗎?她望著我,接過來,看了一下說:「可以。」她很快縫好,交給我。我向她道謝。幾天後,她來問我:「一位姐妹腋下長個瘡,聽說你是草藥醫生。請問用什麼草藥好?」我說:「用‘葉下珠’,混合些鹽,舂來外敷。葉下珠到處都有,近處的田野也有。葉下珠還可治療瘧疾高燒不退。」「是使瘡消失還是化膿?」「未成膿可消,已成膿可潰。」
幾天後,負責的長輩通知我:「留下來,就到醫療站工作。」
醫療站七位醫務人員都是女的,除了兩位長者,個個都是二十歲左右。有朋友形容醫療站從此「七花一枝葉」。
剛來時,漁火初上。六位朋友圍住我,好奇地聽我說東南區的故事。戰爭時期,消息不靈,大家聽得入迷,我也說得起勁。可惜那位女裁縫師躲在小房間裡。房間裡傳來陣陣憂傷樂曲。
我在東南雖是赤腳醫生,在這裡派不上用場──人、地、物都生疏。人們重視西醫,西藥也充足。於是我便做些雜活如挑水、劈柴、養豬等。但我渴望與朋友們到最艱苦的後山勞動──在無人煙的山林中,驕陽烈日下揮刀斧、大汗淋漓砍樹叢。我是唯一來自東南,東南的朋友一樣能受苦;人們逐漸知道我自小來自中國,中國的小伙一樣能耐勞。
後山的勞動很緊迫──必須趕在明年雨季前開闢十一公頃可種植稻米的山田。於是我也常被派到山裡勞動,黃昏收工回到醫療站過夜。
那是雨季中期的九月。連續大暴雨,河水泛濫成災,中上游河水衝擊河岸,大片河岸崩塌。河水迅速淹沒全鄉,直撲後山,幾天時間已成一片汪洋。
醫療站人員緊急後撤,但需要兩人駐守──應付有需要的病人、看管各種物資並互相照顧。
我會游水、划船,有力氣好使用。她與村民關係密切又能應付一般病症,便都被安排留下來。好心的村民借給我們一隻小舟,可備必要之需。
我倆每天困在竹榻上,望著外面嘩啦啦的水不停衝擊鄰近村民的高腳屋。村民早已撤退,洪水不斷上升,快到竹榻上。竹榻上堆滿醫療用品、我們的衣物、朋友們的雜物和爐灶、廚房用具等。拉上大帆布當作洗澡間,剩餘的小空間就是我倆各自緊靠的膠布吊床。屋裡唯一的大柱子綁著小舟,小舟在洪水衝擊下左右搖擺。
無事可做,聊天打發日子。她體弱多病,幾乎三天病倒一天,每次到後山勞動,第二天就發燒,淋雨也要病倒多天。此外,她還有瘧疾、胃病、貧血,心、肺、肝功能也差。她來自西南的貢不市,自小喪母,因家境貧窮,只讀四年書,便幫父親在小攤檔上賣冰水、汽水,一年到頭每天從上午做到凌晨兩點。這樣的小生意還要養活祖母、弟妹多人,實在難熬。
一九七零年三月政變後沒幾天,她小小的木屋被朗諾軍人的炮火擊中燃燒,全家老少在熊熊烈火中亡命出逃。家人投靠親戚,為免於拖累家人,她只身來到紅區。長途跋涉,幾經輾轉,與一批朋友來到「棉花窟」鄉。
自小營養不良、後天失調,又遭遇殘酷的戰爭,她真的很瘦弱,體重只有三十八公斤,頭暈是一年到頭的常態,雙手到臂部出現大片白斑。她慶幸來到這裡,與朋友同甘共苦,有醫生有藥物、生活上也得到大家照顧。
我自小離鄉別井,只讀六年半的書,做童工、半流浪,親人離散,有家難圓。幸得我是個男兒,體格健壯,在惡劣環境中不斷經受磨難,好學好鍛煉,我自認有志氣,有能力改變命運。無論環境如何惡劣,日子如何艱難,我的未來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感謝她向我坦告她的身世,我想她知道我的身世和經歷後,理解我有同情弱者的心,我倆是同病相憐。我天生愛挑戰,改變她的命運是我最大 的挑戰。
我從政變前後談到在東南不斷奔波的生涯、我的草藥知識、赤腳醫生經歷、到此落戶的感受等。我們日夜相處,同吃共聊,彼此了解很多。
一週後,洪水漸退,有些後撤的村民回來了。我倆開始整理屋子和物資。後山勞動仍然緊張,朋友們還沒回來。泥地未乾,木榻上仍然兩頭綁著我倆緊靠的吊床。
這天晚上,我們又在燈火下聊天。我拿出五隻日本和瑞士名錶,告訴她,這是我在東南做生意時賺來的,名貴又保值。將來我倆可靠這些過上好長日子。她有些吃驚,但終究明白我的意思。
她很猶豫,接著便堅決地說:「不可以!不可以!」
「太急促嗎?對我不放心嗎?許多人還一見鍾情,白頭到老。」
她再次明言:「我理解,但真的不可!」
「怕我沒誠心?」是的,婚姻是終生大事,女人終究是弱者。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很猶疑,沒說下去。
我說:「聽母親說,小時候,有占卦的說我將來娶的是富豪的千金,是享受富貴的‘姑爺’;另一個說,我的婚姻很坎坷,沒女孩子看上,也爭不過別人。」
她隨即說:「你母親說對了。但現在哪有什麼富豪?別喪氣,你不是無用之人。」最後,她問我:「這裡的女青年多的是,各種條件都比我好,為什麼偏偏看上我?」
我說,我喜歡她的個性:堅強、沉穩、認真和聰明。我列舉她雖然體弱,但常主動要求到後山勞動鍛煉;她工作一絲不苟;她沒受過正規培訓但西醫技術很好,能獨立接生,病人和村民都喜歡她。她身兼三職,說明她辦事能力強。再舉一例,有一次,她為鄰村多位高棉人治病,病人集體送來一批米糧,出村時被幹部沒收還發難。朋友們想盡辦法、竭盡努力均無功而返,最後靠她親自到幹部辦事處交涉終於取回米糧,還受到其上級對她為人民服務的無私奉獻精神大加讚揚等等。
她自小命苦,與我是同病相憐。我吊兒郎當,有勇無謀,處事缺少參謀助手,正需要一位聰明幹練之賢內助;她體弱多病、孤苦伶仃,也需要一位年富力強、有雄心壯志的真漢子。雖然這裡的男女青年很多,但彼此投合恐怕沒有。
我想,此刻的她,應該明白我的真心實意。沒想到她竟說:「且未說你娶了我,一定後悔一輩子,更何況,一切已經太遲了、太遲了,事情無可挽回。我們就做個朋友,你還是打消此意吧!」
「太遲了!」是有人慧眼獨到、捷足先登?而她也答應對方的追求?
終於,她告訴我,兩個月前,一位長輩對她說:「你們年輕人離開家庭和父母,我們做長輩的,有責任照顧你們。你的年紀不小,身體很虛弱,長年生病,怎樣過一生?我們幾個長輩商量後,有意介紹一位很優秀、很可靠的男青年作你的終身伴侶。他就在距‘棉花窟鄉’二十公里、另一個農場的朋友。他品德好,樂於助人,正直,而且身體健壯,又是勞動模範。你們若都有意思,就安排你們在一起。將來結婚了,他必會很好照顧你一輩子。」
她說:「叔叔,請你們不要為我操心。我決心此生不嫁人,我身體太差,不想拖累人。對此,我早有心理准備。」這長輩又說:「哪有女大不當嫁?我們介紹的絕對錯不了。這男青年也答應雨季過後就來這裡來相親。我們安排他到醫療站住幾天,順便在此勞動。你細心觀察、了解,再把你的意思告訴我們。你人還沒見,怎麼就拒絕了?」
她嘆了口氣,說:「我真的不想結婚。娶我的人一生都很累贅──我估計只活到五、六十歲。但為表示對長輩的尊重,免得說我孤僻、頑固不化,便答應讓他前來相親。他很快就來到。」
我很失望。但我倆認識僅八個月,相處僅幾天,她如此謹慎,我也要明智。
河水稍退,到後山的路還是一片汪洋。第二天,我倆把小舟推出去,到了深處一起劃水前進,准備到後山參加勞動。
她望著我划漿,說:「你很厲害。我划船總在原處轉圈子。」
我說:「你彈琴很好聽。我記得剛來的晚上,你躲在小房間裡彈琴。」
她說:「我自量力,不討好人,不像別人圍著聽你講故事。」
我說:「我還是游泳健兒,你相信我游過湄公河嗎?」
她說:「聽說了。我喜歡唱歌,會彈奏多種樂器:小提琴、瓜子琴。我在學校表演過擊鼓。女人很少會打鼓的。要打得有節奏,振奮、激昂、把高潮和氣氛掀動起來──政變前我在貢不市工聯體育會學來的。」
「我也喜歡自行車、長跑、啞鈴。不要叫我唱歌,會嚇跑雞鴨的。」
「哈哈哈!有人唱歌,我立刻分辨其音調、是否走音跑調。」
我隨即試唱一首。一開口她就搖頭發笑。問她什麼調?她說是「丟掉」」。
她為我唱了一首歌。果然很動聽。情人耳裡出歌后?不是,在往後的日子裡,聽過她唱歌的人,都要她唱。
傍晚回來的路上,我們划著小舟到一處放釣,每次釣到魚,她都高興得大叫。她似乎從沒如此高興。
水全退了,醫療隊員返回醫療站,我從此與大部份朋友在後山勞動。
那位被介紹來相親的青年來到醫療站。他到後山參加兩天勞動。他外表很健壯,待人大方、熱情、友善親切,使起刀斧、鋤頭很有架勢。聽說他在和平時期是金邊機器工人,經常救濟貧窮的朋友。
工人階級、勞動模範、長輩推崇。我呢?既不像醫生,也不像農民,文不文武不武,什麼都是半吊水。
大概五天後,他離開了。從此不再來了。
她告訴我,他很優秀,難得。但她也從其他途徑了解到他的性格。她說,夫妻一生是互相影響的,有時要互相遷就,恐怕他做不到。她已向長輩告白,此事作罷。長輩再次勸她回心轉意:「我們了解的你不要,你要的我們不了解。他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們的眼光不會錯,一切為了你的終生大事。」
後山有兩位兄輩朋友也私下告誡我:「跟你說知心話,你娶了她就像一輩子拉著破損的牛車,欲罷不能,很辛苦。」「我當你是知己。你趁早改變主意。你給朋友們的印象不錯,你有大把機會找到更好的。」
我們的愛情定下了,也公開了。
然而,就在這時,紅色高棉「解放」全國,兩週後越南也「解放」了。人們趁亂四出踏上尋親和向越南逃亡之路。這種不信任革命政權的「叛國」行為,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公開。每天都有人悄悄出逃,連長輩也一個個不告而別、醫療站先後跑了五人,全體至少一半人溜之大吉。人心惶惶、焦急、無助。
我在越南有親姨母,我也會說越南話。到了越南,我更可能遇到許許多多過去的東南老朋友、同鄉,可互相照應。可是,我毫無此意,這與她的想法一致:決不離開柬埔寨。她要尋找父親、弟妹和祖母。我倆都習慣高棉的風俗文化,對高棉鄉土和人民懷有深情。我們決定留下來,與高棉人民共患難。我倆也都認為紅高棉再凶惡,也不至於排華──中國大力支持其抗戰並取得勝利而我們是僑民。
我又回到醫療站過夜。我說,你的身體會好起來,在日常生活中我會體貼照顧你;將來有條件,我用中藥調理你的身體,你一定能比別人更健康長壽和美麗。我說:「相信我,逃出牢籠,我就是雄鷹!」
艱難而漫長的日子就在眼前。她說,既來之則安之,對紅高棉要順從、忍耐和勤勞,不要把憂愁和不滿表現出來。我說,這正是我的想法;她又說,要適應和理解、不要歧視沒文化、不注重衛生的高棉農民。我說,這也正是我所想的;我說,紅色高棉限制人們的自由,但沒限制人們學高棉文字和語言,我不會放過一切學習的機會,在勞動中向他們學文化,既融入他們,也能改變紅色高棉對華僑的負面印像。她說,難得你有此想法,我真沒看錯人。我說,愛情不是看金錢、相貌,而是心靈相通。她問我,當初我是否借口縫被單要認識她?因為被單並沒有脫線,她是把邊緣折上來縫上去。我回她,被你猜到了。她說,我常望你的背影,你的身體很健壯,臂膀肌肉結實。
為免深夜談話打擾別人,我倆在吊床上隔著蚊帳,各伸出手,用手指在對方手掌上「寫字」:「幾歲?」「愛」「累嗎」等等,開始時猜不透,後來便「心有靈犀一點通」,應對自如。
當年八月十五日,我們在幹部見證下結婚了。次年生了女兒「阿慧」。
在長達三年的歲月中,聰明的她做出了許多常人無法做到的事:一切順從紅色高棉,化被動為主動。貌不驚人而瘦弱的她得到村幹部、高棉農民和僑胞的賞識、解決自身又幫助僑胞解決困難,感動了村委夫婦……在人人自危的惡劣環境下,我們相安無事。
且說紅色高棉佔領全國後的八月初,新來的幹部對棉花窟鄉進行統一管理:越僑被接送回國,高棉人留在當地,華僑和我們這批早期來的朋友中的老弱、產婦、孕婦留在後山,其他的移居西面兩公里的只敦村。原只敦村男性的中、青年高棉農民和來自金邊的柬、華僑和占族民眾共約六百戶到距後山西面約四公裡的瘧疾區開發。從地圖上看,瘧疾區位於中部偏東北的茂密森林和曠野中。
瘧疾區大部是原始荒地,空氣彌漫著迷濛的瘴氣,澗水異味重、瘧蚊大。午睡時頭腦昏沉,全身酥軟不能起身,便一直昏睡不醒直到無聲死亡,因此每天都有死人,以外來的華僑青壯年為甚,到後來連棉花窟鄉的青年陳瑞南也被抬著出來。與別人不同,瑞南是發高燒、全身滾燙如火燒身,脫光衣服狂跑而死。對此,革命政權視若無睹甚或幸災樂禍,任由家屬悲痛欲絕。
渡過戰戰兢兢的一年多後,我突然幸運地被派到條件較好的只敦村,與家人住在空置的高棉人屋子。
當時,妻子帶著一歲的阿慧從後山被遷移到只敦村勞動。白天,阿慧由別家女孩照顧,妻子和村裡的婦女們在組長──村委妻子帶領下每天到田裡勞動。組員是本村的高棉農婦和原棉花窟鄉華婦。在勞動中,妻子鼓勵華僑姐妹們要振作、爭氣,別被當地人看不起。她以身作則,積極勞動,以洗脫「華人是剝削階級」的「原罪」。村委妻原是純樸農民,在日常勞動中漸漸與婦女們建立感情,休息時跟大家談笑。有一次,她偶爾聽到妻子哼歌曲,便來了興致,要求她唱歌。妻子說,我只會唱中文歌。村委妻說,雖聽不懂,但你的歌聲好,就唱吧!
妻子唱歌,給大家帶來歡樂──盡管是中國革命歌曲,她們也聽得如醉如痴。從此,一聽到村委妻喊「阿慧的媽,唱歌吧!」她就放心的唱,大方的唱。
勞動很辛苦,生活太單調。村委妻除了愛聽她唱歌,也注意到瘦弱的她與眾不同:力氣小而幹勁足、待人親切而嚴肅認真。
她一定把這情況告訴丈夫。村委也一定親自耐心仔細觀察。(夫妻倆是外派的農民幹部,每天與社員同勞動同吃)直到有一天,村委突然向全村社員宣佈:換掉廚房負責人──新組長由「阿慧的媽」擔任,副組長也是華人──原棉花窟鄉少婦劉德嬋。
原來的正副組長都是村裡的高棉農婦,兩人成為「阿慧的媽」領導下的組員。她倆放不下面子,聯合一批高棉村婦要求村委收回成命。村委斬釘截鐵地說:我觀察很久了,社員對廚房的意見我也聽多了,現在必須改革。我確信,新的組長──阿慧的媽一定會做得更好。她決不會辜負革命政權的期望。
當任一個小村子的廚房負責人原不值一提,但放在當時全國普遍歧視華人、潛意識把華人當作階級敵人、幾欲除盡殺絕的大環境下,平凡華婦當任廚房領導恐怕在全國是絕無僅有或極之少數。
面對以高棉社員為絕大多數、許多人憤憤不平,廚房又是關係到全村社員每天的伙食大事,妻子誠惶誠恐,表示不能勝任。村委再三說服,最後,妻子提出兩個條件:必須每天有專人劈柴挑水以供廚房所需,每天有足夠魚獲保證供廚房做餸。村委當即應允。他想得周到,把我從瘧疾區調來,與一位僅有一老一幼、名叫紹宗的金邊華僑做劈柴挑水的工;兩位原棉花窟鄉華青釣魚能手負責捕魚。
妻子此舉幫助四個人脫離環境惡劣的瘧疾區。
在擔任廚房組長兩年期間,她經受許多考驗:老村民的發難、路過干部的跟蹤監視、一位短暫回村探親的士兵持槍威脅……她屢屢化險為夷。除了她的冷靜和智慧,也因為得到村委夫婦的信任和支持。
廚房有足夠的水和柴薪,就算出色完成任務。村外到處都是柴木、枯枝,撿起來,扔上牛車再趕牛車到廚房即可,水井又在廚房近處。自己安排作息,還有機會到田野尋找充飢食材。
與別處一樣,只敦村也進行階級出身調查。村委和幾個外來幹部逐家上門調查登記。作為原棉花窟鄉居民我們的出身很單純。
階級調查運動過後,每天傍晚,常有來自瘧疾區的一批批牛車載滿人群向森林而去。後來知道他們全被當作階級敵人被綁住眼睛堵住口,活埋在近處的林中。死者大多是金邊移民、商人、偷懶者、多病者、暗中作對者、舊社會的官員、知識份子、難以同化的伊斯蘭占族等。
時間來到一九七九年一月,鄉委和各部門幹部無緣無故失蹤,大小隊長也放任不管,竟然成無政府狀態。半個月後,人們才知道越南軍隊攻下金邊、波爾布特政權下台。人們把興奮壓在心中,當地高棉村民卻喜形於色。人們逐漸向只敦村聚集,準備再次大遷移──回到遙遠的家鄉去,尋找失散的親人去。
我們思親情切,準備收拾行裝趕緊出逃。還沒行動,村委把「阿慧的媽」叫到其住所,兩夫婦憂心忡忡詢問我們是否要出逃?並提醒她:「你們沒米糧路上會餓死!兵荒馬亂女兒太小也難以顧全。」「留下來,有我們在。」「如果確定要走,告訴我,我有辦法幫助你們──我手上有開糧倉的鎖匙。」
再見村委!我們將到遙遠的西方國家,但不論何時何地,永記著您。
這就是平凡不過的文章開頭的「她」──我的妻子與農民基層幹部建立的特殊環境下的友誼──一個聰明幹練,一個純樸善良。
在往後整整一年的偷渡到越南,又從越南返回金邊,輾轉到泰國難民營的艱險路途中,我們見機行事,機智應對,在逃亡路上先後遭遇到越南公安、紅高棉殘餘部隊、森林強盜、邊境土匪、自由高棉部隊、泰國邊防軍以及多方混戰,終於化險為夷,把兩個小女兒安全帶到難民營、帶到美國來。(那年,二女兒剛出世六個月) 一九八一年七月,我們一家為美國政府收容。我在紐約中餐館打了三年半工,後來到費城黑人區經營外賣餐飲業長達十一年。操勞、環境惡劣、治安不靖,人生毫無樂趣,我決心改行做藥材生意,以實現年輕時的理想。這是她唯一對我放心不下的事──她過去從事西醫,不信中醫;以為我僅僅懂些草藥;唐人街已有多家藥材店;完全沒經驗、無處取經學習、考取執照大難題、自己行醫太冒險等等。直到「長壽堂」開張第一天,她還很憂心。
我們的藥材店已順利走過二十三年,生意連續十五年遞增,我也積累不少行醫經驗。今天,費城唐人街基本剩下我們這一家(另一家主要是做針灸)。 實現人生理想、為社會和民眾服務、生活也好起來。但妻子極少對我表示讚賞,更多的是要我謹慎從事、避免醫療事故。她是「嚴妻出慎夫」。
妻子勤勉通過電腦學習現代醫學。她大多能用現代醫學幫我為病人解釋病理。我們有今天的成績,她的功勞很大。
她是標準的賢妻良母。在我們的配合下,我們的四個子女,個個都很出色:當任兩個州的「美銀」銀行數十家分行的總監督、全美最早成立、網上銷售中成藥產品種類最多、我們藥材店的未來接班人、美術設計(幫我設計了三本書的精美頁面)、費城醫科大家副教授、佛州保險公司福利顧問等。
有兩件事,說明她更具有超出常人的深明大義和膽色:
一九八六年,我們經營第一家外賣中餐館,位於治安不靖的黑人區,每天忙忙碌碌十多個小時艱難維持小生意。兩個女兒分別是七歲和十歲,她又懷孕六個月。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紹強,趁我還沒把孩子生下來,你帶兩個女兒回中國探望養母吧!店裡雇一人來幫忙。」我很吃驚:「你懷孕了,我怎麼可以讓你一人主持生意?」她說:「我想過了。你就帶兩個女兒去,我自己照顧自己輕鬆多了。你若此時不去,將來孩子生下來,至少要等五年。養母老了,別讓她再等五年。這麼多年,你對我說過多少懷念家鄉、想念養母的話?」半個月後,我終於回到日思夜想的家鄉。養母聽說是她催促我來的,感動地說:「真是個賢慧、深明大義的好媳婦。」
去年,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我原想鼓勵我們唯一的兒子去參軍效力國家,後來有報導說參軍的華裔青年在軍中遭受霸凌,才取消此意。」
我詫異看似平凡的弱女子有如此膽色。是的,美國救了我們,收容我們,剛到美國時,又得到政府和教會許多照顧、一年的食物救濟、順利入籍,安身立命、自由發揮所長,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四個兒女受到良好教育,我們是這個偉大國家的主人。對比紅色高棉時期生活在命如螻蟻、豬狗不如的日子,美國,永遠感恩!
在美國生活近四十年,我在前方駕馭,她在後面掌舵。一如我在婚前所言:「將來有條件,我用中藥調理你的身體,你一定能比別人更健康長壽和美麗。」 現在,原來瘦弱多病的她身體日益健康,精神飽滿,過了退休年齡仍在上班。從沒整容但皮膚白嫩,手上大片白斑也消失了。許許多多分別數十年的老朋友一見到她,都很吃驚:「真是奇跡!老了,為何更年輕漂亮?」
那是:神奇中藥 絕佳情緣
(2020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