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日 星期五

難忘的歲月(郭慶)

那是三十九年前的舊事了,雖然過去了很久,但當時所發生的和我自己所經歷的一幕幕,仍然不時在我的腦海中浮現,教人難以忘懷,有時我甚至刻意去思索、去回憶,因為那畢竟是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所產生的奇特的、讓人刻骨銘心的、有時甚至是莫名其妙的事情。這些不管是壞事也好,好事也好,也不是誰都能攤上。畢竟,紅色高棉這樣的政權這樣的國度,找遍全世界也沒第二家。

被征召當翻譯員

我是一九七六年四月九日與李軍在實卑華人新村結婚的,同日同地結婚的還有李峰和葆紅、陳平和賓雁、光強和朝暉、達平與嬋珠。在實卑華人新村全體同胞和遂蝶部分僑胞的見證下,在鄉委、村主席的主持和祝福下,跟自己情投意合的人結婚,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幾乎是不可想像的,或者說是奢侈的欲望。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那時候,以波爾布特為首的紅高棉已經整整統治柬埔寨一年了,紅高棉當政者的狂妄囂張和自以為是,地方領導人的無知無能和唯命是從,導致全國各地物質生活極度匱乏,民生艱難,人民失去了一切生活的依據,更談不上自由和人權。同時在全國範圍內,一些躁進的地方領導人已經在其轄區執行婚配制度。而我們盡管沒有婚紗照,沒有山珍海味,沒有任何婚禮排場,畢竟我們這個地區的政權領導還給我們一點婚姻自由的權利,還關心和同情我們,為我們的婚禮宰了一頭上百公斤的豬,每家還發了五公斤糯米和兩公斤紅糖。這對於我們來說,已經是太難能可貴、太幸福了。有人說,可能緣於鄉委主席桑同志和村主席微同志都是華人血統吧,聽說微同志的丈夫還是柬共的高級幹部。我則認為他們畢竟是有文化有獨立思想的,所以不那麼極左胡為。但無論如何,我們能夠跟自己心愛的人結婚,已經是最大的恩賜。

什麼叫配婚呢?這得從多年來的殘酷戰爭說起,向來被稱為「和平之島」的柬埔寨王國,經歷了五年殘酷的戰爭,最終導致了朗諾集團的徹底覆滅,紅高棉取得了全國勝利,成為新的統治者。但戰火無情,幾年戰爭中,交戰雙方軍人加上後勤民伕和老百姓共死傷數十萬人,再加上戰爭勝利後的錯誤指導思想和政策,波爾布特政權把全國所有大小城市的幾百萬人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驅趕到農村去,大遷徙成了城裡人的催命符,很多人經受不了這種風餐露宿、日夜趕路的肉體和精神折磨,沒走到指定地點就已經紛紛病倒,餓死路邊。到農村後缺醫少藥、水土不服、過度勞累、稍有過錯甚至毫無緣由被打死槍斃的,數不勝數。直至一九七九年一月七日越軍攻陷金邊,紅高棉徹底垮台,估計柬埔寨全國死了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口,這個數據應該是可信的,單單筆者一家祖孫三代三十口,就不幸有二十一位蒙難。就是在這種軍人大量傷亡、女多男少的特殊環境條件下,配婚這個怪物出來了,領導幹部居功自傲,忙著尋找漂亮女孩當配偶,上級犒賞下級,論功行賞給他安排對象,數以萬計的殘廢軍人,缺臂斷腿、瞎眼塌鼻的,也必須有所慰藉。說是幹部領導革命功勞大,找個漂亮女孩完全是應該的,看上了誰就說是組織安排的,非嫁不可,而殘廢軍人為國犧牲,嫁給他是一種至高榮譽,是覺悟高的體現。有不服從安排者,本身是幹部的給予降級或發配到合作社的處分,普通老百姓則不敢不從,要麼匆忙找個人結婚,或者乾脆兩家談好,來個假結婚,更有個別堅貞女子為抗拒這種荒誕的無人性的政策,不惜自殘甚或自殺身亡。地方領導人越沒有文化、越無知,當地指定婚配的現象就越嚴重,在西北部的暹粒省最為突出。這就解釋了為什麼紅高棉政權覆滅後有那麼多人選擇離婚。

就在我們婚後的第九天,兩個村幹部到我們家來宣佈了一道命令,我被勒令不得外出,立刻收拾隨身衣服,留在家裡等待上面派來的人接走,說是去給中國來的客人當翻譯。除了我,同時接到通知的還有九天前一起辦婚禮的陳平和李峰,及單身漢鄭瑞彤。陳平和李峰原是磅針培華學校工讀生,鄭瑞彤是端華高中第七屆畢業生,和我份屬校友,也是很談得來的好朋友。1972年到1974年我在遂蝶主持校政,他在戊坤怒當校長,另一位好友胡成則是三角路校長,我們三人相交莫逆,每星期天必聚餐,風雨不改。

結婚剛十天,就要離別新婚的妻子和所有親朋戚友,到一個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將會有什麼後果的地方去,甚至命令上說的給中國客人當翻譯這回事,也不知是真是假。那時候被叫去開會或到某某地方工作的人,總是有去無回,那不過是一個殺人的借口。面對橫在眼前的這道難題,我根本無從選擇。去吧,不知是真是假、是生是死,結果無法預測。不去吧,單單不服從命令這條罪狀,就足以置人於死地。紅高棉有一句名言「歷史車輪永遠向前,伸頭斷頭,伸手斷手。」誰敢以身試法?前路茫茫,何去何從,讓人絞盡腦汁,妻子提議跟幾個同樣接到命令的朋友偷偷商量,四個人討論出來的結果就是聽天由命吧,這也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反正那時候人的生命和尊嚴已經不值一文,要是真的當上翻譯員,也許還能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呢。

我帶著懷疑、痛苦、依依不捨的心情,腦裡一片空白,默默告別我美麗賢淑的妻子、岳父母和親友。沒有囑咐,也沒有眼淚,因為,說什麼好呢?此去是禍是福,生死未卜,一切都是未知數,也許這一去就永遠回不來,這一別就是永別了!岳父岳母無言以對,看得出他們是很傷心無奈的,也不敢勸阻,臨走了岳母終於含淚說出一句話:「抵達後盡早給家裡報個平安。」妻子李軍是個堅強的人,面對生離死別,硬生生的忍住沒哭,但我知道她心裡不好受,有許多話要說沒說出來……

到磅針紡織廠當翻譯員

大概三個鐘頭後,兩個紅高棉幹部開著一部小卡車把我們接走了,車沿著磅針市的方向開去,磅針市是磅針省的首府,為柬埔寨第三大城市。雖說我們四個人柬語都不錯,但習慣了自己人用潮州話交談,現在車裡多了兩個政權派來的人,一聽我們講的不是柬語,肯定會向上級領導彙報的,可能我們就會面臨一場災難,因為紅高棉頒佈的法律政策,規定全國統一講柬語(即高棉話),違者重罰,於是大家一路無言,個個心中忐忑。一個小時後,車到了磅針市,司機把我們送進了一間極為精致華麗的小洋樓,一看就是由前朝達官貴人手中沒收的房子。陪伴我們來的幹部,叮囑我們不要隨便走動,等一會兒會有領導上級來看我們,說完便揚長而去。

過了大概一頓飯時間,來了一位眉清眼秀、衣衫整潔、態度溫和的青年幹部,看得出來是跟我一樣的華僑子弟,一口標準柬語,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張履歷表,說是要立刻填好上報,然後帶我們去吃飯。我心裡莫名其妙的對他有了好感,認定他一定不會加害於我們,四個人思想一下子鬆懈了,就用潮州話小聲討論著應該怎麼填,特別是朋友關係欄的部分,怎麼填寫才能做到安全過關。這位幹部可能聽懂了我們在說什麼,突然拋出一句話,「為了不受株連,關係越簡單越好。」這下子我們如夢初醒,他是為我們著想,心中對他充滿感激之情。當我們把填好的履歷表交給他時,他看了一眼搖搖頭說,「政權規定華人的階級成分不能是無產階級,你們就寫小資產階級吧」,然後帶我們到集體食堂去。這時我們才知道在紅高棉的字典裡,沒有貧窮的華人。

到了飯堂一看,已經有二十多個人在裡面吃飯,白花花的米飯,大塊的魚乾,用不著爭先恐後,也別擔心飯菜不夠吃。我突然間有一種幸運感,好久沒有吃到這麼好的魚乾和白飯,還有飯後果,香蕉隨便吃,無限量。偷偷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裡是304區區委轄下的食堂,上這裡吃飯的都是幹部和領導的親信。難怪大家慢條斯理的樣子,一點都不把吃飯當頭等大事,他們身上穿的黑衫黑褲特別的烏黑發亮,因為生活條件好,人也顯得特別精神。

一覺醒來,沒說上幾句話,陳平和阿瑞就被金邊來的人接走了,聽說是去金邊當翻譯,自那天後,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對方的訊息。隨後我和李峰被帶到一個禁區裡,跟隨中國政府派來的技術人員(當時統稱專家),成了他們和政權領導及工人之間溝通的橋樑。為什麼叫禁區呢?原來當地政權在沿河邊劃出了大約兩百米長的一段路,築起了圍牆並全面封鎖,將裡邊幾間沒收來的富豪的房子重新裝修,作為中國技術人員住宿的招待所。房子面對湄公河,河堤上建一座中式涼亭,旁邊還搞了一個籃球架。技術員們吃過晚餐後可以打打球或下河游水,或者大家圍坐在涼亭裡吹吹風談談心。招待所由中部大區也即304大區禮賓司直接領導管理,工作人員都經過精心挑選,所謂根正苗紅,男的多是從區委書記的警衛團和親信中挑來的年輕戰士,女服務員更年輕,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估計沒上過幾年學,應該多是幹部家屬,他們都很淳樸寡言。除了領導幹部和有關工作人員,任何人不得進入禁區。

中國專家的生活與工作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在中國國民經濟還相當落後、許多人民還不能得到溫飽的形勢下,中國政府向柬埔寨人民提供了大量的援助,其中包括川龍造紙廠、磅針紡織廠、貢不水泥廠和長夏社三合板廠,這就是柬埔寨的國營四大工廠。我和李峰被分配去的就是原來的磅針紡織廠。為了方便中國專家與招待所員工的溝通,照顧好他們的生活起居,我們奉命住進上面所說的招待所,身兼翻譯員和打掃衛生工作,從此開始了兩年又十個月的中柬雙語工作。

第一天工作開始前,領導把我和李峰叫到跟前,談了工作細節,並嚴厲警告我們:「除了翻譯工作之外,不得擅自和中國客人接觸、談話,更不能泄露內部機密,違者當叛國論。」聽得我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一時間猶如大敵當前,心驚膽顫,我心想,中國政府那麼大力支持你們,中國人民勒緊褲頭節衣省吃,幫助柬埔寨人民的解放事業,你們卻對他們步步提防,把技術員們當敵人看待?眼看著祖國親人就在身邊,我有很多話要跟他們講,有許多苦要對他們訴,偏偏就是有口不能言,有冤不能申。用什麼辦法能讓他們知道,近百萬華僑華人在柬埔寨所受的苦難、折磨和屈辱。他們失去了一切,也沒有未來,等待他們的只有恐懼、絕望和死亡。中國政府再不施以援手,柬埔寨百年傳承的華僑華人,終將煙消灰滅成為歷史!

專家組生活是非常單調的,除了到工廠指導工作便是在招待所休息,猶如軟禁。一週工作六天,星期天不上班,朝八晚五,中午十二點回到招待所用餐,他們用餐速度相當快,不足十五分鐘,然後午休,下午兩點重回工廠。翻譯員跟隨專家組乘車往返於招待所和工廠之間,兩地距離只有四五公里,我、小李加上先我們抵達的另一位翻譯員秉哥,每人跟一部車,基本上每部車都配備了一個司機,一個警衛和一個翻譯員。  由於工廠修復工作剛剛開始,第一批技術員只來了八位,屬於土建工程的,都是北方人,我們三個要應付各個不同組別的翻譯。專家組中有一位叫杜明的,四十歲左右,來自唐山,當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發生七點八級大地震,死傷數十萬人,整個唐山市幾乎被夷為平地,消息傳來,杜師傅整個人呆了,先是木然無語,繼而嚎啕大哭,想著家中上有老下有少,不知生死,不禁悲從中來,哭的是肝腸寸斷,聞者傷心,無論眾人如何勸說都沒有用。好幾天哭喪著臉,茶飯不思,也不說話,直到使館帶來消息,知道家中大小平安,心情才恢復平靜。

很多人好奇,柬埔寨當前形勢嚴峻,人民缺衣少藥,物資缺乏, 遍地餓殍,這些中國來的技術人員究竟吃些什麼呢?他們吃的是山珍海味?或者跟柬埔寨人民一樣艱苦生活呢?這一點筆者可以坦誠的告訴大家,要是以正常國家技術人員的待遇來說,他們每日三餐可說是微不足道的,跟廣大人民群眾比起來 ,他們又顯得高人一等。據一位曾經於六十年代到柬埔寨參加建廠工作的專家,八級鉗工張福林透露,他們當時的標準伙食是七菜一湯,而且一個星期內很少出現相同的菜式。現在沒有當年的條件了,但畢竟當局每一個星期都會給招待所送來半條豬,大概在十五公斤左右,沒有豬肉的日子,則以雞肉代之,瓜菜方面也沒有多少選擇,不是黃瓜便是絲瓜葫蘆瓜,再來就是油菜韭菜或包心菜,別無其它, 每餐兩菜一湯或三菜一湯,視收到菜蔬之多寡。廚房做出來的菜餚味道也往往不合中國客人之口味。柬埔寨人民的艱難環境,專家們早有所聞,心中有數,也就不便說什麼。於是只好向中國駐柬大使館求助,每隔一兩個月中國使館都會送來許多罐頭食品,如醬菜心、榨菜、青刀豆和鳳尾魚之類,還有海帶木耳。當局送豬肉的那天,專家們顯得特別開心,因為只有這一天 ,他們可以親自下廚包餃子,年輕力壯的和麵,當過廚師的負責拌餡,每個人的分量是三百克麵粉 ,四百五十克豬肉韭菜餡,煮熟後應該有一公斤多。因為送豬肉都在星期天,有人喜歡睡懶覺,大家便規定不幫忙包餃子的不許吃,所以這一天廚房和飯堂特別熱鬧,平時吃量不大的也盡可能多吃幾個,權當進補,二鍋頭也多喝了幾瓶。

專家們高興的吃餃子的同時,並沒有忘記陪伴他們的司機、警衛員和翻譯員們,每次都特地多包一些留給大家吃。曾經是麵點師傅的六級工馬小山大叔還把他的看家本領刀切面、烙餅和北京水餃製作方法傳授給了我。

能言善道的王工程師 

吃過晚餐後,大家都到涼亭乘涼,圍著土建工程師王再欽,靜靜地聽他講故事,這是一位來自北京的中年漢子,五十不到,國字臉,魁梧的身材,洪亮的聲音,有永遠說不完的故事,以充滿激情的腔調和地道的京片子,滔滔不絕的講著那葉飛三下江南、紅衛兵揪鬥陳毅元帥、文化大革命中的文攻武衛等等等等,說到興致高昂時手舞足蹈,還點評一番。眾人中有不同看法的提出自己的觀點反駁,但終歸是王工知識淵博,見多識廣,輕易化解了大家的質疑。當然,待人和藹可親的土建組黨委書記張汝海也時常靜靜坐在一旁,面帶笑容欣賞王工的雄辯之才。

王再欽當過兵,因為塊頭大,知識廣,又能言善辯,加上敢說話,不怕得罪人,說一是一,很有王者之風。他不只故事多,點子也多,有時甚至是調皮搗蛋。記得有一次,紡織組黨委書記印如龍光著身子下河游泳,王工把他的衣服拿走了,躲到一旁去,印如龍游完水上岸找不到衣服,只好跳進水裡,大聲的喊,「王再欽,還我衣服,還我衣服」……喊聲驚動了女服務員,跑來問出了什麼事,我趕緊攔住,總不能讓她們看到專家組領導赤裸著身體吧,在旁邊看好戲的專家們笑翻了天,但也有人擔心印書記翻臉不好收場。還好,印如龍是一個很有修養的領導,一笑置之,大家也就散了。

每隔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八點則是電影時間,這是大家最興奮的時刻,全體工作人員都可以一起看,影片由使館從金邊派專人到招待所放映,有時會插播國內重大事件,唐山大地震和打倒四人幫,我們都很早就知道了。影片是露天放映的,就在招待所圍牆內,雖是晚上,天氣還是很悶熱,因而大家都只穿短袖衣,經常是看完電影也喂飽了蚊子,但大家都習以為常。

被調離專家組

當翻譯員不到三個月,在一個工作會議上,我被宣布犯了錯誤調離招待所,中斷了翻譯工作,等待新任務。我犯的是什麼錯誤呢?當晚的工作會議上,禮賓司辦公廳主任萊同志不點名的指出 :「有人不遵照領導指示,經常伺機接觸中國客人,私下跟客人交談,嚴重違反組織紀律。」大家都在猜測究竟指的是誰,嫌疑最大的當然是我們幾個翻譯員。會議結束後我被通知易地工作,到養殖部門接受新任務,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指的就是我。說真的,當時我很害怕,在紅高棉的統治下,殺一個人就如拔一棵草那麼兒戲,那麼草菅人命!從那時候開始,誰也不敢跟我說話,包括其他兩位翻譯員,生怕我會把「瘟疫」傳給他們似的。我突然間感到那麼茫然,那麼孤單,那麼無助,也想過有可能命喪於此。我當然無話可說,實際上我就是經常利用可趁之機向祖國親人大吐苦水,講述百萬華僑華人的悲慘遭遇,被人逮個正著還能說什麼呢?會議上沒點我的名字,也沒說裡通外國,已經是給足面子,額外施恩了。

夫妻團聚

養殖部其實無事可做,正在籌劃中,我百般無聊,每天跟著大家去勞動,整理周圍環境。這時候傳來了好消息,領導告訴我 :「根據你的要求,政府已經把你的妻子接來了,人就在飯堂裡。 」終於可以夫妻團聚了,我高興的飛奔到飯堂,夫妻見了面,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兩人心裡慶幸終於可以在一起了,還配了一個十八平方米的房間。妻子一開始被分配到廚房組工作,沒多久便調到縫紉組,工作不多,後來又調到工廠當翻譯。我在養殖部只呆了一個月,就被調到省府(省長官邸)去,當時的磅針省府並沒有人居住,而是作為接待政府首長和外國友人的國家級招待所,我去之前,偌大的省府只有兩個人看管,日常工作是打掃衛生和收拾客房,後園養了一群雞和三頭豬,我到後專責種菜,算是對我的懲罰和觀察。也可說是最大的仁慈,既無人管束,也沒規定菜產量,看樣子就是要銼一下我的銳氣,嚇嚇我。驚怕之餘,除了好好種菜,將功補過之外,我盡量往好的方面想,想到數量更多的第二批專家即將抵達,翻譯員肯定不足,渴望著把我盡快調回招待所。

重返招待所

幸運之神終於降臨了,兩個月後,第二批二十一位專家抵達,各部門的專家基本到齊,包括電工燒焊、冷凍空調、鍋爐漿紗、紡紗織布漂染等部門,工廠增加了十位翻譯員,他們雖然柬語不錯,但不是年紀小便是中文底子薄,跟專家溝通有難度,我終於等到機會了。果不其然,招待所那邊又把我要了回去,恢復了我的翻譯員身份,而且更加依賴我了,這是後話。

回到招待所後,我變得寡言了,招待所裡原有的兩位翻譯員,跟我打過招呼,便保持著距離,不敢跟我說話,彼此變得很陌生,這我明白,人是應該學會保護自己的,何況是在這種情況下 。專家們雖然不知道我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但長時間不見,也大約估計到一二,所以也有共識,除了需要翻譯的時候,盡量少跟我談話。只有警衛員們還是照常不變,畢竟他們是本民族的,少了猜疑。這樣過了幾個月,我終於重新獲得了信任,不再有人監視我了,每當星期天吃餃子的時候,還讓我和專家們一起包餃子。

七七年土建組和部分組裝人員完成任務回國,只留下十幾位專家,因為留下的都是上海籍和江浙籍,他們並不太熱衷包餃子,逢星期天必吃的北京水餃便由我來負責,從擀面到拌餡到包餃,我一人全包。直至後來中國演出團到磅針慰問演出,我還被逼硬著頭皮烤了兩只金豬,作為主菜宴客。

值得一提的是在省府種菜的兩個多月裡,我意外的吃了很多別人連想都不敢想的水果之王榴蓮,前面說了,磅針省府已經改為國家招待所,隔一兩個星期便會有一批達官貴人到來住宿,包括周恩來總理的遺孀鄧穎超和波爾布特等人都住過,榴蓮便是用來招待貴賓的重要水果,送來的榴蓮過多,又不能久留,客人享用後剩下的,便成了我們三個看管省府的小人物的盤中餐,榴蓮有暖胃作用,三天兩頭的吃榴蓮,竟把我多年的胃病給治好了。

郭寶根鑲金牙被遣送回國

中國政府當時對外派人員的要求很高,特別是派到柬埔寨的,更是把關極嚴,不得馬虎,據說每個獲選派到柬埔寨的技術員都是經過嚴格篩選,審查再三,行為舉止不允許有任何差錯。專家組裡的一位老師傅郭寶根大叔拔了一顆蛀牙,醫務人員給他鑲上一顆金牙,這下子不得了了,組裡頭開了生活批評會,金牙鑲上去了當然不能拔掉,但要折算成人民幣給付,可柬埔寨已經進入無鈔票時代,高級政府部門裡面更是各取所需了,誰還在乎這點金子呢?兩位專家把這件事給我說了,他們多少為郭寶根大叔抱不平,於是我趁工作時候見了新來的黨委書記印如龍,向他解釋金牙的問題 :「給郭寶根師傅鑲金牙是招待所所長決定的,我和另一位翻譯員輪流陪同,同行還有司機和警衛,說不上受賄呀。」我本身也剛鑲了兩顆金牙,這一點真的是各取所需,上自部門主管,下至我們這些完全沒有地位的甚至可以說是朝不保夕的翻譯員,都享有這個權利,因為這畢竟是行政大區的高級部門。但無論我怎麼解釋都無濟於事,他們認為事關國家榮譽,特別是像紅高棉這樣貧窮落後的國家,更不能接受它的饋贈。身為專家組總負責人的黨委書記印如龍將此事上報了國內有關部門,外交部通報了四十多個駐外使領館 ,以此為戒  。不到十天功夫,郭寶根師傅便被遣送回國,由別人接替他未完成的工作。這件事情,說實在郭寶根是夠冤的了,專家組領導不考慮當時當地的實際情況,不接受我對此事的陳情,一意孤行,小題大作,結果是毀了一位技術員的後半生。

女兒小燕誕生

就在郭寶根被遣送回國不久,這年七月,女兒小燕誕生了,我們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庭。由於我們夫婦分屬不同單位,我隸屬禮賓司,跟隨專家住。妻子因調到工廠當翻譯,屬工廠職員,搬進工人宿舍。女兒是在工廠出生的,她的出生,給大家增添了很多樂趣,我們夫妻當然是最開心的了,翻譯員們下了班後就圍著她轉,這個抱抱,那個抱抱。專家們也很關心和照顧,經常送點糖果和壓縮餅乾給我的妻子,使館捎來蘋果慰勞他們的時候,也不忘送兩個給我們,說是給我妻子補充營養。要知道柬埔寨是不產蘋果的,和平時期價錢昂貴,普通收入的人都不捨得買,更何況是紅高棉時期,尤為珍貴,簡直讓大家羨慕死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工廠屬於國家機構的緣故,工廠裡的孕婦、產婦和嬰兒都得到一定程度的照顧,工廠給她們開小灶,每餐發的分量特別多,有時還會發點豬肉或鮮魚、魚乾之類,普通工人是沒有魚、肉供應的。有時候,十五歲的小翻譯阿琴來看我女兒,妻子會靜靜地塞點東西給她吃。由於廠裡不設托兒所,所有產婦都不用上班,說是讓她們照顧好孩子,就是對國家的貢獻,因為這些新生兒最純潔,他們是國家的未來。

女翻譯員洪英之死

一九七八年初,正當紡織廠各項修復工作接近尾聲,工廠開始試產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令人極為痛心的事情,我們一位翻譯員同事洪英,得知父母被當地政權殺害了,心情本就很差,又跟廠裡的工人因瑣碎事情拌嘴,不小心說了幾句不應該說的話 ,表達了對當前政策的不滿,工人把這事彙報到上面去,上面認為這是叛黨叛國的言論,二話不說,便把她關起來。洪英是磅針省宗卡樂縣波克努鎮人,三十歲出頭,個子結實,稍黑,當過小學教師,為人爽直,聲如洪鐘,口無遮攔,一個平日說話大大咧咧的傻大姐。為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被關起來,嚴刑拷打,還羅列了一些無中生有的罪名。她在牢裡有氣不能出,有冤不能申,想到自己到工廠當翻譯,也算是為國效力吧,為何落得如此下場?家破人亡。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氣,於是轉而破口大罵,聲淚俱下,罵得聲嘶力竭,哭得肝腸寸斷,工廠幾百號人誰也幫不上忙,誰也不敢去看她,不到一個星期,便被拉去活活打死,這是磅針紡織廠全數十六位翻譯員中惟一被處死的。自此,大家噤若寒蟬,再也不敢隨便講話了。也沒有人敢跟專家組提起此事。

老中醫一失足成千古恨

在洪英被處死之前,大概在1977年底,還發生了一個令人心寒之事件,一位老中醫因一個不小心的舉動,被錯判為叛國通敵,慘遭殺害 ,老人家死得太冤枉了。前面曾提到,給中國專家住宿的招待所屬於禁區,其實,除了招待所之外,隔粼還有一座被列為保密單位的製藥廠。當時所謂的製藥廠,實際上是一個簡單的手工作坊,平日門禁森嚴,大門緊閉 ,占地大概六百平方米,從外面望進去只能見到兩個大的煉藥爐及其煙囪,老中醫也不知是從哪裡征來的,被指定為製藥廠唯一的製藥師,還負責培養新人,專家組上下班都得經過製藥廠,老中醫算準時間,天天站在圍牆裡看著祖國親人進進出出,就是沒機會搭上一句話,心裡一急,寫了一封短信,搓成一團,乘著車組經過時扔上去,正好扔到我乘的這輛車上,這輛車是越野車,輪大而粗,後門敞開,走山路最好,適合打獵用,當然專家們是不可能去打獵的。老中醫那邊一拋,正好給警衛員接住了,回到招待所報告了上司。老中醫拋信的過程,同車的專家都看到了,鑒於中國政府的不干涉別國內政,大家也就當做沒看見,默不作聲。

當天晚上,我和另一位翻譯員奉命翻譯這封信,信裡頭其實也沒寫什麼,不外是說自己年紀大了,在這裡無依無靠,很想念在祖國工作的兒子,希望能想辦法把他接回去,結尾還付了兒子在中國的姓名地址和單位,請專家代為轉寄。譯完信後,我舒了一口氣,慶幸老人家沒有寫不該寫的東西,心中默默祝願他能夠逃過這一劫,但事與願違,天還沒黑,幾個軍人就把老人家帶走了。過兩天,聽一位警衛說,老人家已被槍斃了。

波爾布特視察磅針紡織廠

1978年春,紅色政權最高領導波爾布特視察磅針紡織廠,這是個天大的喜訊,消息是當天才發佈的,全廠工人都很興奮,終於可以一睹國家領導人的容顏風采,人們竊竊私語,個個滿面春風,最高領導接見我們,這是多麼大的榮譽啊!再說全國幾百萬人口又有多少人見過這個號令天下、神秘又捉摸不透的人呢,大家都在偷偷議論「我們的領導長相如何,等一下會對我們說些什麼?」膽小怕事的工人小聲對旁邊的人說「我怕,我會站得遠遠的」。那些和平時期就在廠裡工作的老職工們可不是這個想法,特別是原廠總工程師「華哥」,過去領著高薪,待遇優渥且生活高人一等,現在接受工人領導,住工人棚,每天戰戰兢兢、低聲下氣、就怕說錯話遭罪,算是什麼日子呢?不過興奮歸興奮,也不是全場工人都受到接見,只有大約一百人被安排聆聽他的演講。那天上午十點半,波爾布特帶著隨從人員一行抵達工廠,下了車後先到工廠唯一的接待室休息了一下,隨後由中國專家組黨委書記印如龍和其他有關技術人員陪同,到各個車間轉了一圈,各車間的工人早就受命在自己的崗位上用心工作。陪同參觀的還有304大區工業廳廳長「盛」、禮賓司司長「梭」和廠長「李葉」等人,最後波爾布特到接待室樓下一個比較寬敞的車間旁向工人頭頭們發表演講,我和個別有關的翻譯員也在場聆聽。

我找了一個較遠的角落,大約距離四米處細細打量,身材魁梧的波爾布特剪著一頭短發,黑衣黑褲解放鞋(一種用壞車輪裁成鞋底,舊輪胎剪成鞋帶的鞋子,也叫抗戰鞋)脖子上繫著一條淺黑色的格子水布,舉手投足自有一股威嚴之氣。半個多小時的演講,波爾布特不厭其煩的講述柬共是如何的偉大正確,在戰爭中以弱勝強,英勇打敗了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現在正帶領全國人民排除萬難,建設我們理想的社會制度,他嚴肅的演講充滿自信和自豪,但聽起來卻讓人覺得充滿自大和不切實際。他說「中國政府要給我們贈送拖拉機和茶葉、蘋果及其他物品,但我們拒絕了,我們現在還不需要享受,我們要的是民族骨氣和自立自強,只要求中國多多送來質量好的鋤頭。」「我們打破了私有制,是世界第一個實現共產主義的國家,我們成功的建立集體宿舍和集體食堂,我們做到了中國做不到的事情,我們取得了偉大的勝利,柬埔寨萬歲!」整個演講過程鴉雀無聲,人們連大氣都不敢透,演講結束了立刻報以熱烈的掌聲。

拉爾自殺不遂幸免於死

還有 一件發生在中國援柬專家服務員宿舍並險些弄出人命的事,雖然最終有驚無險,卻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1978年初秋,304大區政權內部的權力鬥爭愈演愈烈,部門領導一換再換,大小幹部人人杯弓蛇影,個個提心吊膽,不知哪一天輪到自己被廢。上級部門人事不斷調動,下面也一樣,原來是一個普通警衛員的拉爾同志,被提升為磅針紡織廠中國專家宿舍服務組組長,算是一個小幹部了。升了官行動也就自由方便得多,他平時說話慢條斯理,總是臉帶笑容,跟女服務員相處得很好,有說有笑的。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跟一位女服務員潘同志好上了,潘是一個老實恬靜的姑娘,高幹親屬,進招待所時只有十六歲,平日話不多,老抿著嘴微笑。別說這姑娘不滿十八歲,就是成年了也不行,這是行政大區禮賓司管轄下的外國專家宿舍,領導非常重視的單位。何況這幾年,政權裡頭婚姻大事一般都是領導說了算,要你娶誰嫁誰由不得你不從。

一天早上,翻譯員和警衛員隨著專家們上班去了,女服務員們都在準備中午的飯菜,潘身體不舒服回到女宿舍裡休息,拉爾沒有出勤,卻上了女宿舍,雖說平日男服務員偶爾也會上女宿舍,但都是有事去的。這一次兩人明顯有私情,千不該萬不該被人撞了個正著,拉爾和潘見事情暴露,嚇得魂飛魄散,一時亂了分寸,如坐針毯。也不知哪個缺德的打的小報告,一下子所裡工作人員都知道了。紅高棉的口號有一條是「嚴禁亂搞男女關係」,亂搞男女關係可不是一般的錯誤,簡直如同犯天條,輕則送回合作社,重則有處死的可能,就看他們的造化了。一對戀人明白錯誤已無可挽回,也無回頭路,兩人相擁哭泣。拉爾問潘「妹妹,我們可能被處死,妳害怕嗎?」潘回答說「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妹什麼都不怕」。拉爾說「好,我們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怕」。索性一錯到底,趁著命令還沒下來,來個我行我素,生死纏綿。於是兩人把宿舍門反鎖,飯也不吃,直到下午四點,拉爾終於作了此生最艱難也是最後的抉擇,「反正是死,不如自我了斷,勝於被人槍斃」。他把潘留在房裡,自己開門下了樓,直奔江邊,找了塊大石頭,用水布(柬埔寨人的浴巾,除了洗澡還可以遮曬、包裹食物衣物等多種功能)扎在腰上,向河中心游去,誰知天不從人願,老天爺偏不要他死,你想這拉爾水性那麼好,平日游個一兩公里根本不在話下,本是要靠石頭把自己拉墜下去,可是游到深處,喝了幾口水後,水壓擠逼胸口,感到越來越難受,人的求生本能自然反應出來,於是解開了石頭往回游。

隔天,處分的命令下來了:「拉爾同志和潘同志亂搞男女關係,特別是此事發生在中國客人住所旁,影響惡劣,有損國家名譽,辜負了領導的栽培和信任,念在兩人平時工作表現良好,免其一死,即日逐出招待所,潘遣回原居地合作社,拉爾到工廠附近的合作社當糖農」。受到這樣的懲罰,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大家原以為他們必死無疑,因此事發生地屬涉外單位,故顯得格外嚴重。所幸柬共政策有所改變,不久前剛頒布了停止濫殺的通知,加上他倆各有背景,拉爾在戰場上英勇殺敵,立過戰功,潘是高幹親屬,所犯錯誤也不對政權造成威脅,所以得以躲過此劫。大家都為他們慶幸,當然,我們也很識趣,沒有張揚出去,專家們根本不知道招待所險些丟了兩條人命。

敗亡的先兆

兩年又十個月的翻譯生涯,使我看到了許多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情,由於清黨,高層互相傾軋,內部鬥爭白熱化,各部門領導不斷更換,禮賓司司長前後換了五位,因為派系牽連,有的還沒坐穩就倒台了,最短命的一位只上任一個星期便自殺身亡,這個人曾經是304區最高領導卜克(外號大象)的警衛員,為保衛卜克瘸了一條腿,應該說是卜克的恩公,但最終也沒能躲過一劫,就連卜克的襟弟都難逃一死,他不滿一歲的嬰兒也慘遭毒手。由於各部門領導人頻繁更替,專家們徹底蒙了,敏同志本來是保護中國客人的警衛組組長,他戰爭期間曾是卜克的警衛員,現在成了304區工業廳廳長,卜克的小姨子原是工廠的一個科長,現在成了廠長,招待所所長恩同志成了禮賓司辦公廳主任。專家們一時間無所適從,雙方開工作會議時都顯得很尷尬,而且柬方新晉的領導都很年輕,能力、經驗和文化程度都不足以擔當重任,遇到問題又不敢做主,給工作進度造成一定的延誤。

還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就是警衛們的捕魚方法,實在令人憤慨,想吃魚的時候,他們就把機動船開到河中央,用水雷炸魚,不用幾十秒鐘,河面上便有許許多多被炸死的魚浮上來,警衛們跳下水撈,他們最多也就撈個十幾二十條,其牠通通讓其隨波逐流,浪費到了極點。捫心自問,這是在捕魚嗎?這是在滅絕魚種,將來子孫後代還有魚吃嗎?柬埔寨雖然魚產豐富,但這樣毫無節制的濫捕,魚資源遲早會枯竭的。

紅色政權覆滅工廠關閉

一九七八年底,在韓山林的引領下,越軍攻打柬埔寨已經到了最後關頭,但工廠的工作並沒有停頓,專家組一面堅持工作,一面等待使館的指示。形勢已經很明顯,波爾布特政權民心盡失、軍心渙散,根本沒有能力抵擋越南侵略軍的攻勢,前方節節敗退,處處失守,304區工業廳廳長也加強了跟專家組的聯繫,隨時安排他們撤走。 十二月三十日,專家們不再到工廠來了,他們接到了使館命令,打包准備撤離,從那天起,再也沒有見到他們。
(2015年3月14日於法國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