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0日 星期三

(補遺)第201篇:《推敲》

中唐詩人賈島以苦吟出名,早歲家貧而削髮為僧,法號無本,十九歲到長安,拜韓愈、張籍、孟郊為師,詩名漸盛,還俗應舉,卻屢試不第,直至年幾五十始中舉,又遭誹謗被貶,老死蜀中,身後蕭條,惟病驢、古琴為伴。賈島早期詩風受韓愈之影響,中年之後,大量創作律詩,詩風一變,歸於平淡。而賈島煉字是下過一番苦功的,他也因為「推」或「敲」字得以結識韓愈。

話說賈和尚某日在驢背上忽然吟得「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之句,初欲用「推」字,或欲用「敲」字,猶疑不定,便於驢背上作「推」之手勢,又作「敲」之手勢,不覺行了半坊,沿途觀者好奇,而賈島不顧;當時韓愈官拜吏部,權傾京尹,正在出巡,見賈僧手勢未已,遂令官員將其推下驢,押至尹前,賈島方醒悟,韓愈欲責之,這小僧才陳情道:「偶得一聯,吟安一字未定,神遊詩府,致衝大官,非敢取尤,希垂至鑒。」韓愈立馬沉思良久,回覆賈島:「作敲字佳矣。」此乃師徒首次見面,又結識比他大廿八歲的師兄孟郊,被東坡譽為「郊寒島瘦」。韓愈在孟郊死時寫道:「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頓覺閑。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

煉字推敲,乃騷壇佳話,應當推廣。上週眾詩友為了祝賀本欄二百篇,曾在新報以套紅廣告刊出一首七律賀詩,該律由胡楠仁君執筆,由於他人在多倫多,而發稿時間已是星期四下午,有些字句未能與其他詩友推敲,待刊出後大家才通過傳真和電話討論一番。該律是用鶴頂格「賀麗璧軒雙百金期」寫成,有詩友逐句分析,各自都有自己的觀點,很有意思。謹試歸納詩友看法:

「賀詩遙寄慶華功,麗曲盧歌舞土風。」用個「遙」字,是胡楠仁君不在滿市,而「土風」一詞,胡楠仁君的詮釋是:「此風,是風格、風雨、風俗、風行、風雅;是音樂、歌唱。此土,是本土、本地;相對於“洋”,是中華、故土。」「為何不用古風?古是時間,土是空間,有意強調的是本土(地)繼承故土之風。今唱古,不是強調的主題。古風不含格律,也不符本意。」「亦有質疑“土”字有老土之嫌,其實,越土越有民族性。若用“洋”字,不如與老外談天。」

「璧刻三年新白墨,軒藏萬載古青菘。」胡楠仁君說:「詩無常理,墨怎麼能刻?」而爭議最大的,就是個「菘」字。「菘」,是大白菜,或是黃芽菜,怎會有萬年白菜?剛收到傳真時,還以為「菘」是「松」之誤,故在詩壇第卅期中,是打成「古青松」,雖然合理,但卻出韻了,「菘」是一東,而「松」是二冬;王大沐先生提議用「古青銅」,既合理又不出韻,他認為軒中藏不下大松樹,卻能藏夏禹鑄的青銅九鼎,而且青銅耐腐蝕,能保藏數千年之久。最後還是由作者解釋:「“菘”是蔬菜,軒主寧出韻選“松”,“古青銅”比較能使各位滿意,但我不改初衷:一,青銅史不及萬年,二,青銅不具生命。若認為“菘”的生命僅及數月,答:“菘”不等於“一棵菘”。這是抽象集合名詞。“一杯水”的壽命有限,而“水”的活力卻是永恆。考古學家栽培的千、萬年古蓮子,已經生根開花,意義深遠。」原來「古青菘」還含有「復活」之意思。

「雙關易渡南看北,百折難回西望東。」大家都沒意見,王大沐先生說「西」字宜用仄音。

「金子包裝掩本色,期期奧巧淡平中。」王大沐先生指出「掩本色」犯下三仄,胡楠仁君提議把「掩」改「遮」,王大沐先生質疑「金子包裝」是「用」金子來包裝還是金子「被」包裝?可惜「奧巧」一詞,在廣告賀詞中打成了「粵巧」,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無獨有偶,「管子‧五行」:「然則天為粵宛,草木養長,五穀蕃實秀大。」郭沫若等集校時曾引張佩綸語曰:「“粵”當作“奧”,“宛”本作“苑”。」「粵宛」當作「奧苑」,此言天為萬物之奧苑也。我特別欣賞「淡平中」三字,猶憶魁省省慶之夜,詩友雅集,懷石揮筆書「若水」兩個大字,我在其左邊接下寫「交淡」二字,胡楠仁君又在左邊接著書「君子之」三個大字,三友聯題「君子之交淡若水」這句出自《莊子‧山木》之格言,回復淡平不易,經得起考驗的友情,清如白水!

賈島《題詩後》:「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盧延讓《苦吟》:「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鬚」,都是寫實;李頻有「只將五字句,用破一生心」之吟,劉得仁有「刻骨搜新句」之嘆,袁枚有「一詩千改始心安」之喟,作詩的苦樂,從平仄、押韻、對仗,到煉字推敲,其滋味無窮。「古青菘」、「古青松」、「古青銅」,各有千秋,「土風」洋雨、千遮百「掩」、「粵」音奧韻,都是推敲佳話,斟酌美談,值得留詩吟詠。特次韻賀詩原玉贈胡楠仁君,作為本文結尾:

一字推敲識苦功,千年賈島有遺風。
松魂讚詠歌新魄,菜籽栽培育古菘。
落筆何愁評勝敗,抒懷只恨隔西東。
誰言洋土難遮掩?百粵詩文奧巧中。

(2000.07.21《華僑新報》第4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