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5日 星期五

墨痕猶鎖壁間塵(姚洪亮)

心中隱藏的故事很多很多,為了那份情緣,那份牽念,那份期盼,把自己沉默在喧囂的塵世間,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處或深或淺的傷痕,一旦被揭開,人的情感將全綫崩潰,只留下一個人默默去面對絲絲縷縷的思緒和斷斷續續的纏繞。人的情感旣給人甜蜜的想像,又給人實在的苦痛。瞻之在前,渺之在後,若即若離,就像身邊的影子,永遠在不遠處引誘我不顧命地追逐,卻又不給我一絲半點的機會,明明知道那影子是不可能捉住的,卻還要終身不渝地趨之若鶩。
許多人都知道陸游是南宋偉大愛國詩人詞人,他詩詞裏“當年萬里覓封候,匹馬戌梁州”,“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慷慨激昂,教人肅然起敬,叢眉動容。他的詩詞,風格多樣,旣有沉鬱豪放,又兼有婉麗飄逸。其中有一首哀怨動人的《釵頭鳳》,千百年來,人們常頌贊是千古不朽的愛情絶唱,我卻認為陸游作這首詞,是逼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更傷痛了兩個男人的心。

話説陸游與表妹唐琬兩小無猜,靑梅竹馬,二十歲那年以一支家傳的鳳釵為信物,兩人成了親。但陸游的母親唐氏是一位威嚴而專橫的女性,不滿於新婚燕爾的陸游留連於温柔鄉裏,不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而唐琬又不能生育,誤了宗祀香火,遂嚴令陸游休棄唐琬,素來孝順的他只得懦弱順從,並另娶王氏女為妻。
 
十年後,陸游在仕途上不得志,回到家鄉,低首信步來到年少時與唐琬相戀的沈園,猛一擡頭,竟是闊別的前妻唐琬,在那一刹間,時光與目光都凝固了,四目相對,千般心事、萬般情懷,卻不知從何説起,兩人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根本未曾別離,不知是夢是眞,眼簾中飽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憐,只是,再也找不到擁抱相訴的理由,因為改嫁的唐琬正與夫君趙士程相偕遊賞沈園。 唐琬征得夫君寛厚重情的同意,眉黛輕蹙,伸出那曾和陸游十指相扣的紅袖玉手,為陸游斟上一杯黃藤酒,相逢無語君應笑,各自春風慰寂寥,之後便留下深深的一瞥後與夫君緩緩走遠。陸游不由地循著唐琬的身影追尋而去,抑制不了如海的相思,昨日情夢牽纏,今日癡怨盡繞心頭,感慨萬端,於是提筆在粉壁上題了一闕《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 
 
第二年春天,唐琬懷著一種莫名的憧憬,再次來到沈園,徘徊在曲徑迴廊之間,忽然瞥見陸游的壁上題詞,想起往日二人詩詞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淚流滿面,心潮起伏,邊吟誦邊感慨,於是就在另一壁上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 

沈園相遇,無疑將唐琬已經封閉的心靈重新打開,積蓄已久的舊日柔情、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泄出來,刻骨銘心的情緣始終埋在她情感的最深處。柔弱的唐琬對陸游一闕《釵頭鳳》的癡怨情長,幾乎無力承受,把她逼到絶處。唐琬追憶往昔、嘆惜無奈,兩情款洽的煎熬使她日臻憔悴,悒鬱成疾,不久就在秋意蕭瑟中離開了人世,在兩個愛她的男人中間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橫溝,她的死亡也許是最適當的割捨。
 
盡管是悲劇,上天也要他們再相遇,茫茫人海,兩人的聚散,不得不算是一種緣分,上天的注定,但冥冥之中的情絲卻又受著誰的牽絆?終就還是要別離,正如徐志摩與陸小曼的結合是美麗的,但這美麗正是兩人悲劇的開始,只能再別康橋,緩步行吟“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陸游的一生,寫了九千多首詩詞,“六十年間萬首詩”,沒有一首是留給自己的母親和繼弦的妻子。我想,金戈鐵馬的陸游在感情上是懦弱的,是自私的,垂垂老矣的他仍如此感傷於“喚回四十三年夢,燈下無人説斷腸”,心意相通卻無緣同相廝守地凄然詠嘆“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心與心糾纏在夢裏的負累, 還不如當初反了,違悖母意,省得一生長恨,背負一世的遺憾和負疚。沈園的偶然相遇,猝不及防的陸游不懂得有一種愛叫放手,有些事,可以説出來;而有些只能藏成秘密,留作日後甜蜜的雋永回憶。有些失去是注定的,而有些注定是沒有結果的,也許放棄與割捨是最好的選擇,纏綿如果變成鎖鏈,浪漫如果變成牽絆,那寧願選擇孤單,恬淡放手,轉身而去,更能顯出一種超凡塵世的心境,灑脫與豁達,從容與自信。
 
擁有過,是一種幸福,失去了,也是一種幸福。 

然而,如果我是陸游,又如何?
(2008.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