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4日 星期日

城市微博(林新儀)

前一陣子,為了使自己不至於因閑散而變得慵懶,荒疏了筆頭,便在新浪網上開通了個人的微博,每天寫點什麼,不管有沒有人看,只要思維依然保持敏銳,頭腦不落遲鈍,就算達到目的。就這樣寫了一段時間,再重新回頭審視一下寫過的東西,覺得蠻有意思,於是將其中一部分大概梳理一下,稍加潤色,就成了以下一組關於這個城市一些生活片段的短鏡頭。

 

一、車患
一日傍晚,回家途中,來到一個丁字路口,我踏上斑馬線正要橫穿過馬路,突然一陣刺耳的汽車喇叭連續尖叫,急促而凶狠,只見左邊前方一輛銀灰色奧迪朝我直衝過來,毫無減速之意。我趕緊後退兩步,轎車瘋也似的從我身邊飛快飆過,呼嘯而去。我脫口而出:「狗日的!」我瞅一眼車屁股,光的,沒掛牌照。再低頭看,沒錯,我是站在斑馬線上。我有點冒冷汗了。
生氣,但又很無奈。在我們這個城市,像這樣混橫無禮的無牌照「黑車」實在不少。它們並非新購的車還來不及領取牌照。事實上,新購車也有牌照,只不過是臨時的紙牌照,必須貼在前面的擋風玻璃上。那些在馬路上橫行無忌的「黑車」大多數是無良車主們故意把牌照摘拿掉的。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違章時躲開電子眼的監視,不受到任何懲罰;當他們撞人之後可以堂而皇之地逃逸。因為沒掛牌照,沒有人能逮住他們。
現在,不知何故,馬路上執勤的交警少之又少,都不知道他們幹什麼去了。除了一些主要路口還有一兩個警察在站崗,多數路口特別是那些比較僻靜的路口已經很久看不到警察了。自從警力成了稀缺資源,那些無牌照「黑車」就如同不再受貓的威脅的老鼠,肆無忌憚,囂張跋扈,公然挑釁交通規則,蔑視弱勢行人的生命安全,明目張膽地製`造了許多恐怖和血腥,並且逍遙法外。
曾有過出國旅遊經歷的人一定都有切身感受,在歐美等傳統汽車大國,馬路上,行人永遠是第一位的,其次是腳踏車,最後才是汽車。在斑馬線上行走,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唯有人,才是交通規則中永遠的紅燈。所有的汽車,不管它有多名貴,都要在斑馬線跟前停下,禮讓步行者先過,哪怕只有一個人,也絕不鳴一聲喇叭。開車者衝行人鳴喇叭被認為是極不禮貌的行為,會遭到公眾的譴責。這是一條已經為全社會所接受的公共道德准則。
然而,在中國,這條社會公德準則卻被徹底顛覆了。當汽車越來越多時,行人的生命也就越來越沒有保障,就連穿行斑馬線都要瞻前顧後、膽戰心驚。開車者的趾高氣揚以及對行人的傲慢與蔑視甚至是死亡威脅,讓我們這些號稱禮儀之邦的國民蒙羞,深為自己同胞的缺乏教養而臉紅,更遑論那些無牌照「黑車」堂皇橫行於陽關大道之上而無人過問。一個失去正常秩序的社會何等可悲、何等可怕!
在我們的國度裡,弱勢群體通常是盡量保持沉默的,能忍則忍,逆來順受,吃了虧自認倒霉,因為維權的成本太高了,承受不起。不過,也有不顧一切奮起抗爭的小人物,就像敢於挑戰巨大風車的堂吉訶德一樣。這樣的人雖然是鳳毛麟角,也足以令輿論為之嘩然,民心為之一振。
在南京,就有這樣一位。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因家人在斑馬線上被車撞了,憤恨之餘,專門守候在十字路口,腳下準備了一堆磚頭,只要看見有明目張膽闖紅燈的汽車,他便衝上去朝這車扔磚頭,把車身砸出個坑。圍觀的路人皆大聲叫好,熱烈鼓掌。被砸車主急踩剎車,怒氣衝衝走出來,一副要打架的模樣,但一看是個白髮老者,還有無數擁躉為他撐腰,只好像泄了氣的皮球鑽回車裡,灰溜溜開走了。
連續數日如此,終於驚動了警察,把老人帶走了。
又過了兩天,老頭兒重新出現,不過這回沒帶磚頭,而是拎了一提籃葡萄,照樣砸那些闖紅燈的汽車,只是扔出去的不再是硬邦邦的板磚,而是軟不溜丟的葡萄了。顯然,這是經過警察「耐心教育」的結果。
我力挺這位板磚老頭兒。雖然他後來改用葡萄去教訓那些膽敢蔑視紅燈和行人的無良車主,我還是要向他致敬!白髮蒼蒼的他用自己獨特的勇敢向這個社會宣示一種正義、一種公民責任。也難怪人們仇富,那些富而無德、為富不仁者,的確應該挨板磚!
近年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汽車製造業居功至偉。統計數據顯示,中國現在的汽車年產量已經躍居世界前列,巨大的市場潛力讓所有生產汽車的跨國公司巨頭們都垂涎三尺。中國正在由腳踏車大國悄悄轉變為汽車大國。如今,對於一個中等收入的家庭來說,借助銀行貸款購買一輛小轎車,已經是可以實現的夢想。然而,我們有沒有想過,當我們擁有了洋房汽車的時候,自身的素質和品位是否也在同時提升?
貴族的奢侈生活花錢就能買到,但貴族的高貴氣質是買不來的,需要長期的文化濡養才能獲得。
捷克前總統、著名作家哈維爾這樣說過:「文化,從低層面而言,包括全部的日常生活方式;從高層面來說,則涵蓋人們的教養和素質。……一個國家的公民在文化教養和舉止習慣上的衰退,比大規模的經濟衰退更讓人震驚。」
我們,21世紀的中國人,手握方向盤駛上經濟發展快車道的今天,德行和教養,是長進了,還是衰退了?

二、修鞋匠與鍋爐工
新買的涼鞋沒穿幾天就斷了,下午拎著它去附近一個修鞋攤問,說能修。好。省了。
修鞋匠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婦人,我知道她。她在這兒擺攤修鞋已經有十三個年頭了。十三年前,她下崗了。她原來的單位是一家國營工廠,生產高壓開關,因為常年虧損,經營不下去了,終於關張,遣散員工,把廠區也賣掉了,變成了她現在的修鞋攤後面那一片漂亮的商品樓住宅小區。
老婦人低著頭,嫻熟地操作。艱難的生活在她乾枯的臉龐上刻滿皺紋,我能看見其中溢出的雨雪風霜。她,曾經是「光榮的」、「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一份子,為全民所有制的工廠辛苦勞動了數十年,可到頭來,該領退休金安享晚年的時候,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一切,只好在烈日下、寒風中,為了一家人的生計,蹲坐在馬路邊,從人們的腳底下掙點糊口的錢。她的雙手的骨節又粗又硬,手指頭不斷裂開口子又不斷愈合好了,只是,她的境遇從未好過……
她只用了十分鐘就把我的涼鞋修好了。我問,多少錢;她搓搓泥污的雙手說,給五毛吧。我希望她多要點兒,我是絕不會還價的,但她既然只要五毛,我也不能多給,因為那樣做就是帶有憐憫和施捨的意思了,會傷老人的自尊。
我撂下五角硬幣,起身走了。五毛錢,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不算什麼,但對於她,卻是一份勞動的收獲,儘管很微薄,積累起來,便是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這就是老百姓常說的:「土裡刨食」。
我慶幸自己不用這麼辛苦去「刨食」,知足者常樂也。
修鞋回來,我打開電腦,收到一封來自加拿大的電郵,是老同學盧兄發來的文章《西遊`》。他是加拿大華人圈裡一位聲望頗高的詩人以及當地華文報紙的專欄作家,名氣不小,但他的職業卻很卑微,在一家工廠當鍋爐工,而且還專門上夜班(在中國被戲稱為鬼班),一幹就是二十多年。他每週在華文報上發表一篇隨筆,大都寫自己身邊的人和事,發表後必定給我電郵過來,雷打不動。
這篇《西遊》描述了他這個暑期帶薪休假兩週,自己開著車與他太太到美國、加拿大各地旅遊的快樂情景,風光無限,美不勝收。真讓我羨慕不已。我想,我這輩子恐怕是很難有這樣愜意的生活了。
盧兄的文學創作是業餘的,而且幾乎是義務付出的,並沒有給他增加多少收入,相反,為了出版詩集,他還常常自掏腰包。這也正是海外華人文化人士的常態:沒有報酬,依然堅守。所以,他的主要經濟來源還就是那份黑白顛倒非常辛苦的燒鍋爐工作。從本質上來說,無論是在加拿大還是在中國,燒鍋爐的,都是社會最底層的體力勞動者,極普通的工人,沒有異議;然而不同的是,中國的鍋爐工是工資很低的一個工種,其收入能保證溫飽就很不錯了,而加拿大的鍋爐工,像盧兄那樣的,他們的工資收入究竟有多高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確實知道他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品質絕不亞於國內的中產階級,就連像我這樣吃皇糧的公務員,也很難望其項背。
聯想到剛才那位「土裡刨食」的、同樣兢兢業業為國家勞動了數十年的修鞋老婦人,我樂不起來了。我不得不懷疑,在社會主義中國,勞動能致富嗎?或者說,靠單純的勞動能過上好日子嗎?
嗨,這個問題問得真愚蠢!鬼才相信……

三、生命的狀態
外面熱得像個蒸籠。在屋裡呆著也很不爽,渾身粘得像塊糖。北方的「桑拿天」真是難熬啊。而南方,現在卻正在經歷著台風和暴雨的肆虐與摧殘。老天爺真刻薄。兩者互相勻勻就好了。
下午五點來鐘,必須去菜市場買幾個燒餅回來當晚飯,我硬著頭皮走出家門,鑽進蒸籠。空氣仿佛凝結成團,沒有絲毫的流動,悶熱得令人窒息。我催動兩腿往前走,汗如雨下,早濕透了T恤。
拐過一個路口,一家小飯館門前寬敞的人行道上有兩株魁梧的梧桐樹,十幾米高的身軀,格外惹眼的是它們完全兩副相悖的模樣:一株枝繁葉茂,慷慨的撒下一片陰涼;另一株卻早已枯死,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我詫異地仰望,不禁有些駭然。只見無數形狀怪異的枯樹枝向天空伸出恐怖的爪子,似乎不甘心就此死去,掙扎著想在這人世間抓住點什麼一同上路,但它什麼都沒抓住,就這樣醜陋猙獰地凝固在藍天白雲之下……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我邊走邊想,「一種是生機勃勃、不懼寒暑;另一種形同槁木,雖生猶死……」還未將思想理出點頭緒,已走到菜市場。
好一派熱鬧與喧囂。這些做著各種各樣小買賣的人們,在同樣的酷熱煎熬下辛勤忙碌,認真經營著各自的營生;他們汗流浹背,笑臉相迎每一個行人,目光中閃動著期盼,希望經過他們攤檔前的男女老少能駐足詢問,相中某樣東西,然後掏出錢包來多少買點什麼……
這也是一種生命的狀態,很可敬。不論酷暑嚴寒,頑強地謀生永遠是他們存在於世間的常態,為的是能枝繁葉茂,給家人撒下一片蔭涼。
我從市場深處買了三個燒餅便往回走。這時,人流開始密起來,比肩摩踵的,和我一樣,都是為了那頓晚餐。買和賣,都在熙熙攘攘中進行。
從菜市場另一個出口走出去,發現佔據市場一角的一個小型超市關張了,被濃煙熏黑了的鐵皮捲簾門痛苦地扭曲著,慘不忍睹。前些天,這裡著了一次火。可憐啊。水火無情。它本來開得挺紅火的,如今,卻像那株枯死的樹……

四、草民智慧
一位女士,衣著雅致,模樣不俗,在公園邊的陰涼處戳了一塊方方正正的硬紙板牌子,糊了一張白紙,上書:「回收禮品」,下面是一個手機號碼。她天天都貓在這裡,坐在自備的折疊凳子上,手裡拿著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悠閑自得地欣賞音樂,一副姜太公釣魚的樣子。
我每天都要從那兒路過,隔三差五的能看見她的生意上門了。某男或某女,拎著沉甸甸的布兜來找她。她看了看布兜裡的東西,摸索摸索,然後就開始討價還價。成交了,要換個地方,到她附近的住處進行,躲開眾人耳目。
昨天,我又路過,看見道旁停了一輛舊桑塔納,車牌已摘去;車主沒有下車,坐在駕駛席上,給她打開另一邊車門,請她進車內看貨。短暫交談後便完成交易。
據說,她的生意超好,賺了不少錢,於是便擴大規模,把她的兄弟從老家叫來,在不同的地點擺「攤」釣魚。還是一塊小紙牌,一個小收音機,守株待兔。
那麼,這些「禮品」又是些什麼東西呢?說出來會讓你驚訝:高檔煙酒。從市價一兩萬元一瓶的陳年茅台,到千八百元一條的高級香煙,沒有便宜貨。
這些高檔煙酒的擁有者其實都不是花自己的錢買的,全都是收受的禮品,自己用不著或壓根兒就沒想用,饋贈親戚朋友吧又捨不得,那麼貴的東西送人太心疼了;若拿去煙酒商店變賣又太扎眼,別逮不著狐狸再惹一屁股騷。怎麼樣才能變現呢?
不必發愁。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城市裡,只要有需求就一定會有人發現潛藏的商機,於是,就冒出這麼一位可愛的女士幫他們解決了全部的難題。當然了,收購價格是偏低的,但無妨,反正不是自己掏腰包買的,少賣點兒就少賣點兒,能增加收入就行。──這樣的「收入」,經濟學家稱之為「灰色收入」。嗨,管它是「灰色」還是「白色」,錢總是越多越好。正如一句名言說的:不管白貓黑貓,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這些貨主,自然都是官場中人嘍。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手中都握有大小不等的權力,於是,送禮者便絡繹不絕。送禮者敬的是他們手中之權,而非他們本人,所以,禮是不能白送的,他們必須給辦點事才行。在中國,這都是小意思,一點煙酒實在算不了什麼,極其普通也極其普遍,見怪不怪了,根本算不上法律界定的行賄受賄──這便是所謂的「潛規則」,無人能破的潛規則。
甭說什麼「潔身自愛」、「出於污泥而不染」之類的清高話,官場中絕不容忍此等另類。都在收禮,又不是我一個。所以,大家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今天天氣哈哈、哈哈」了。話雖如此,儘`管世人皆知是怎麼回事,在交易時最好也不要過於明目張膽、招搖過市。說不定哪一天被某個愛找茬兒的小老百姓盯上了,不依不饒,給你在網上一曝光,就有可能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放在布兜裡、摘去車牌照等等,都是非常必要的防範措施,不可大意。
至於那位女士,據說來自安徽農村,原本是到這個城市來當保姆的,不知怎麼的就發現了這個商機,立即果斷辭工,做起這門生意。她真的很有眼光:先是從那些鬼鬼祟祟者手中低價購入這些高檔煙酒,再拿到自己租賃的小門臉上高價賣出,或者以比市價低一兩成的優惠價迅速轉手給第三者,就這樣,她在別人看不到的夾縫裡不但生存下來而且還發了財,賺了個盆滿缽滿。然後,她在市區買了一套房子,把老公孩子從農村接過來,就此安居樂業了。
這樣的草民智慧,你不能不嘆服。

五、沒有發生
一個學生模樣的姑娘,站在一座賓館的房頂邊緣,意欲輕生。一名警察遠遠站在房頂另一端,與她對話──我恰巧騎車子路過,看到了這一幕。
樓不算高,只有8層,但跳下來也夠嗆,不死也會落個重殘。樓下是一個熱鬧的十字路口,消防車和警車都來了,停在道邊;圍觀者眾,導致交通有些擁堵了。
姑娘啊,有啥事想不開的?你還那麼年輕……我在心中嘆息。
讓我深感不快的是圍觀者。他們伸長脖子仰望樓頂,有的用手機拍照、有的攝像;一些人冷漠觀望,一些人則莫名地亢奮著、議論著,期待著一個慘劇的發生。人們似乎只關心慘劇何時發生,將會怎麼發生,有沒有看頭。人性啊,真可怕!
我能做什麼呢?只得匆匆離去,心裡頭堵得慌。
一個小時後,我辦完事回到原地,人群已經散去。一切如常,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願那位姑娘在這次直面死亡之後,能走向堅強。
珍惜生命吧。生命只有一次,值得眷戀。
(2010.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