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列主義與大屠殺」──在中國,這個話題顯然很荒謬,不可能成為關注的焦點,甚至會被視為偽命題而塗抹上反動色彩。這是歷史留下的深刻烙印。60餘年來,馬列主義猶如一棵參天大樹,已經在中國扎下深根,遮天蔽日;它被寫進憲法和黨章,全然神聖化了,而且還衍生出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等支脈,成為剛性的「指導思想」。從小學課本到大學教材,一根馬列紅線貫穿了每一個中國人的童年、青年、中年,直至老年。儘管老百姓中間幾乎沒有人會去認真研讀那些「指導思想」厚重而生澀的著作,哪怕是薄薄的簡易讀本,現今也幾乎無人問津,但這並不妨礙馬列主義在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地位,一個不可褻瀆的神壇。
如此神聖的立國理論,怎麼會和「大屠殺」這樣的恐怖詞彙聯繫在一起呢?沒有一個中國人願意接受這種詭異的聯繫,更不會有人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的確曾經發生過在馬列主義的光輝照耀下,堂而皇之的種族滅絕與大屠殺!
意識形態對大腦的清洗改造,在中國已經達到了至臻完美的地步。這也正是共產黨人能夠打敗強大的國民黨軍政府,並且在60餘年的統治中牢牢掌控著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遼闊地域使之一直保持鮮紅如血的銳利武器。
然而,鐵板一塊並非永世牢固,也有鬆動的時候。那個看似荒謬的話題卻突然出現在「上帝送給倒霉的中國人的禮物」──圍脖裡頭,我不由得為之一振。雖然這個話題圍觀的人並不多,而且很快就被另外一些重大的民生話題所抵消淡化了,但我仍然要把它拿出來作為一個重要話題深入解剖一下。因為,它觸動了我心中深藏著的痛與恨的糾結,更因為我曾真實地經歷過、見證過這個話題所包含的全部血腥、悲慘以及幾百萬人的生命浩劫。
二
一個擁有高等學歷的憤青,給自己取了一個相當危險的網名:「民主已經奄奄一息」(太長了,以下簡稱「民主哥」吧)。最近,他去了一趟柬埔寨,主要是旅遊,為的是瞧瞧吳哥窟。他在金邊順便參觀了一下S21監獄博物館,不由得怒火中燒,回來後在新浪網上發了一條微博:「今年到柬埔寨旅遊時拍下的照片。這是當年毛澤東的學生──紅色高棉犯下的罪惡:一位母親被這種特殊的刑具殺死,後腦被鑽頭鑽出一個洞,連子彈都省了。」
文字下方貼附了一張顯然是用手機拍攝的照片。一間木板圍成的陋室中間,擺放著這樣一套刑具:一張木椅,椅背連結了一個立在地上的木架子,木架子上安裝了一台平臥的電鑽,一支長長的鑽頭固定在電鑽上。刑具側面的木板牆上貼著兩幅大照片:右面一張是一個約莫30歲的短髮女囚,面目清秀,黑色的囚衣上印著一行柬文和幾個號碼,懷裡抱著一個小男孩,睡著了,她的眼睛滿含憂傷和絕望;左邊一張是她的側臉照,她坐在木椅上,被什麼東西固定住了,那柄恐怖的鑽頭硬硬地抵住她的後腦勺,她恐懼地張著嘴。──這兩張照片應該是當年S21監獄留下的檔案資料,很瘆人!
那天,這兩張照片讓我一整夜都無法入睡。只要一閉上眼睛,仿佛就聽見那支長長的合金鋼鑽頭飛快地旋轉著,像毒蛇吐信一般發出絲絲的響聲,女囚撕心裂肺的慘叫,殷紅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互相摻雜、四處飛濺……
他們可以這樣來殺人!
我能想像得到,他們一定安詳的坐在隔壁房間裡,透過玻璃窗來監視整個行刑過程,談笑風生、高談闊論,欣賞著受刑人是怎樣在極度痛苦中一點一點的死去;凄厲的尖叫可以使他們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噴射的腦漿可以滿足他們殘忍的獸性──這就是馬列主義的忠實信徒:紅色高棉。
這條微博被轉發了75次,評論53條。有些人質疑木椅刑具的真實性以及它是否真的被用來給囚犯後腦鑽孔。「民主哥」憤憤然回復:「我在S21監獄整整徘徊了一個上午,所有的惡行都讓你驚愕和悲痛,比如還有個用來溺死囚犯的刑具,解說共有三個,現僅存一個。」
另一位也曾去過金邊的網友證實,S21裡頭的酷刑很多,分不同階段來折磨囚犯,對女犯還有剪手指、割乳房等,殘忍至極。
雖然那張木椅看起來過於簡陋,且沒有固定受刑人頭部的裝置,不太像是專門用來給後腦勺鑽孔的殺人刑具,但是不管怎麼說,照片上的女囚必死無疑,不是這麼死就是那麼死,而且一定是死的很慘很慘。紅色高棉的殺人創意極富想像力,S21裡頭的殺人技術更是登峰造極、空前絕後。
我參與了這個話題的圍觀,並寫了兩條微博:
「柬共(柬埔寨政府在審判紅色高棉時直接使用這一稱謂)從誕生到覆滅只有短短的二十幾年,但它所製造的種族滅絕是人類的巨大災難,堪與德國希特勒相媲美。1975年4月17日,金邊被柬共攻陷後,有200多萬無辜人民被殘忍屠殺,以革命的名義,以馬列主義的名義!殺戮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希特勒若在世的話也會深感慚愧。」
「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是,柬共這樣一個嗜殺如同兒戲的共產主義政黨,誰是它背後最強有力的支持者?柬共的暴行給全世界的共產黨蒙上血淋淋的面具,也給馬列主義貼上殘暴無恥的標簽。然而,這段肮髒血腥的歷史在我們的國家卻被完全封殺了,幾乎無人知曉。想要掩蓋什麼?」
記得在1978年,大概是五六月份吧,柬共中央總書記波爾布特在北京召開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中外記者招待會,柬共以民主柬埔寨執政黨的身份正式向全世界亮相。當年的中國剛剛清算了「四人幫」,黨政軍大權握在華國鋒手裡,他延續了毛澤東的「既定方針」,對柬共高度評價為「真正的馬列主義政黨」,對波爾布特本人的評價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中共的這一評價是最高級別的,不會亂用,國際共運中獲此評價的政黨和領袖只有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和它的總書記恩維爾·霍查。
那時,我剛回國不多久,血氣方剛,看到人民日報用整版篇幅刊登有關柬共亮相的新聞以及相關的評論文章,溢美之詞鋪天蓋地,不禁義憤填膺,連夜提筆給國務院僑辦寫了一封長信,控訴柬共的暴政和罪行。我真是太天真也太幼稚了,根本就不知道這潭黑水有多深。我的長信最後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泥牛入海。但如果僅此而已也就罷了,我後來才隱約得知,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為了那封不該寫的信,我被暗中監視了許多年!幸好我什麼都沒幹,要不然,會是個什麼下場就很難說了。
從柬共領袖在北京亮相的那一天開始,一個問題就一直在我心中糾結:馬列主義到底是怎麼回事?它究竟是善還是惡?它為什麼會教導出這樣一些殺人如麻的惡魔?在思想探索的路上,我原先堅定不移的信仰開始一點一點瓦解掉,但我始終沒有找到準確的、令人信服的答案。直到今天,微博上的資訊才幫我解開了這個理論疑團。
三
過了兩天,「民主哥」又在新浪發佈了一條微博。這回他只向圍友們推薦了一部紀錄片,名叫《蘇聯往事》,另外加了一句話說:「看看吧,馬教是個神馬【註】東西!」
馬列主義,在網上被叛逆的青年們稱為「馬教」。他們活躍的思維已經完全脫離了那根從小就接受熏陶的「馬列紅線」,流露出不屑和嘲弄的情緒。
我很認真的看完了這部紀錄片,終於確切知道我早年迷戀過的「馬教」是個神馬東西了。
二戰後,蘇維埃在立陶宛、拉脫維亞等地區大量驅逐原住民,為的是推行斯大林的暴政之一:改變國家人口結構。大批被驅逐者流放到西伯利亞,飽受苦難折磨,死亡過半。半個世紀後,一位名叫徐納的拉脫維亞政治學碩士,花了10年時間做調查,採訪目擊證人,利用大量解密檔案,訪問眾多研究蘇聯問題的專家學者,拍攝了這部長達85分鐘的紀錄片《蘇聯往事》。該影片上映後,在歐洲和美國引起轟動,並獲得2008年美國波士頓電影節的「公眾震撼獎」,導演徐納本人在美國獲「自由獎」。
《蘇聯往事》是這樣開頭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納粹屠殺了無數無辜平民。他們慣用的殺戮方式稱之為「沙丁魚法」。受害者雙手反綁於背後,在地上跪成一排,屠夫們從後腦射擊,他們便整排倒在事先挖好的巨大的坑中;然後第二排、第三排……後面一排的屍體壓在前面一排上面,層層疊疊,就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這的確是一個迅速而大量滅絕人類的有效手段。
然而,鮮為人知的是,在加入同盟國之前和之後,斯大林的蘇聯就在用這種手段進行大屠殺,而且規模更大,也更為血腥。
我們現在終於知道,發生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瘋狂大屠殺主要有兩場:一場是由希特勒執導的,持續了七八年;另一場則是斯大林的「傑作」,持續的時間更長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大屠殺?大屠殺的理論根據是什麼?
許多歐洲資深學者搜集了大量的歷史資料和證據,並做了深入研究解讀,他們得出的結論令人震驚。追根溯源,大屠殺理論依據的源頭,竟然可以追溯到「馬教」始祖馬克思和恩格斯頭上!
在徐納採訪的歐洲學者和歷史學家中有一位索邦大學教授告訴他說,他在很多地方演講,公佈他的研究成果,列出現代政治屠殺的理論源頭時,總讓聽眾們大為驚詫。他列出的理論源頭主要有兩個。
源頭之一:1849年1月,恩格斯在德國《新萊茵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他堅信暴力的階級革命是歷史變遷的主要方式,但對於那些資本主義不發達的落後地區來說,是不可能產生革命者的,例如,恩格斯提到的布列塔尼、塞爾維亞等地,他斷然稱生活在這些地方的人們是「種族垃圾」,只可能在革命的大風暴中被消滅。
源頭之二:1851年5月16日,馬克思在一篇文章裡也談到相似的觀點。他認為,太脆弱的民族沒有存在的理由。他特別提到了波蘭。
馬、恩的理論觀點被他們忠實的門徒解讀為這樣一種可實際操作的政治統治思想:為了革命或社會進步的需要,一部分人或一部分落後的種族可以被標識為「無用的、必須被消滅的敵人」,像清掃垃圾一樣把他們掃進歷史的垃圾箱!在馬、恩之前,歐洲的思想家們碩果累累,卻還從未出現過這種公然鼓吹進行「合理的」政治屠殺的社會思想。
馬、恩的理論,創建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列寧和他的繼任者斯大林是認真學習過的,不但學習過,還創造性地運用到他們的集權統治之中,開啟了近代政治大屠殺的先河。
在這一理論指導下的政治大屠殺,並不是因為被屠殺的人犯下了什麼罪行,無需罪行,殺掉他們僅僅是為了改變國家的政治人口結構,淨化社會階級隊伍。把「剝削階級」從肉體上徹底消滅掉之後,社會就只剩下「最先進的無產階級」,「最純粹」、「最高尚」的群體,就可以大跨步邁入「共產主義大同世界」了。
讓我們看看列寧是如何實踐這一政治理想。他在為蘇維埃制定消滅富農的政策時曾寫下過這樣的文字:「抓住至少100個富農,殺死他們,就能讓方圓100公裡內的人們都知道(我們的決心)並因此嚇得發抖。」
列寧的決心由斯大林堅定地執行了。在後來的農業集體化運動過程中,地主首當其衝被消滅(從肉體上),接下來便是富農。1929年12月,斯大林宣布:「從限制富農剝削,轉向徹底消滅富農階級,這是一次全新的國內戰爭。」於是,被確認為富農者一律處死。不僅如此,還株連九族,與該富農哪怕有一點點親屬關係的所有人無論老幼全部誅殺!列寧的一個政策和斯大林的一句話,便屠殺了至少1000萬人!
列寧生前創建了「契卡」(全俄肅反委員會和怠工特設委員會),它是令人膽寒的克格勃(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前身。「契卡」的使命是在全國進行大逮捕,逮捕那些「反革命分子」。在「契卡」面前,不但言論可以入罪,思想也可以入罪;而且「契卡」擁有直接槍決人犯的權力,無需經過法庭審判。
斯大林時代的克格勃被老百姓稱為「紅色絞肉機」。斯大林宣布:「蘇聯還有無數敵人,潛伏在黨內的特務、間諜,以普通工人、農民的身份為掩護的成百萬的階級敵人。」然後他下達了一個屠殺令。克格勃為了完成殺戮指標而亂捕亂殺,「幾百萬階級敵人」就這樣成了槍下冤魂。其中,在大飢荒年代僅僅因為偷了集體農莊幾把麥穗就被槍決的農民無以計數。
斯大林還對蘇維埃黨、政、軍進行大規模清洗。1937~1938年蘇聯開創了人類歷史上不曾有過的「國家自戕」先例:一個執政黨,將自己一半以上的黨員逮捕殺害;一個政權,將自己大多數的上層官員處死;一支軍隊,它的團級以上軍官直至元帥,在和平時期幾乎全部被消滅!這樣的「大清洗」真是空前絕後。
大清洗暴行潛伏在大飢荒悲劇之中。大飢荒完全是人為製造的,作為另一種大屠殺的手段用來「改變人口構成」。僅僅是有著「歐洲糧倉」之稱的烏克蘭一個地區,就餓死了1000萬人,占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一。因為烏克蘭人被視為「種族垃圾」,他們的糧食被軍隊全部搶走。絕望的農民揭竿而起,總共發動了1300多次暴動,但一次又一次的起義都被殘酷鎮壓了。每一次起義的結果就是一場血腥的殺戮。在那個悲慘的年代,蘇聯農民非正常死亡了五千多萬!
普京在談到當年的慘狀時這樣說:「從最東邊的西伯利亞到最西邊的烏克蘭,各地都發生過人吃人的事情。」
實在是無法一一列舉發生在前蘇聯的暴行。而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列寧、斯大林的大屠殺,後來竟然被德國的希特勒學習模仿了。深究之後我們不難發現,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其實與蘇聯的社會主義原本就是同宗同源。這兩個極權國家的思想、意識形態、政治理念、統治行為和手段如出一轍。如果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師承關係的話,希特勒應該算是列寧的學生了,而馬、恩,則是他們共同的鼻祖。希特勒的宣傳部長戈培爾曾不吝詞彙讚美列寧是「世界上僅次於元首的最偉大的人物」。雖然這個家伙說過:「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是真理」,但他對列寧的讚美絕非「謊言」。
同為大屠殺,滅絕人類,但希特勒與他的老師還是有一些區別的。區別的地方是:列寧、斯大林的大屠殺是在本國進行的血淋淋的「階級鬥爭」,消滅的對像是所謂的「階級敵人」和「異己分子」;而希特勒的大屠殺則是針對不同種族,主要是要消滅猶太人,後來為了保護雅利安民族的純粹性,一切非雅利安的民族皆在屠殺之列。
蘇聯後來加入了同盟國並對德宣戰,從而輕易逃脫了國際社會的懲罰。斯大林也因為打贏了法西斯而成為偉大的勝利者領袖,共產主義世界的英雄,他給自己那雙沾滿幾千萬蘇聯人民鮮血的手戴上了白手套,然後微笑著站在莫斯科紅場上閱兵,從此變成了聖人。
四
歷史就這樣輕描淡寫的走過去了。當走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潘多拉的盒子再次釋放出一個惡魔,化身為一個憨厚老實的柬埔寨農民的兒子。青年時代的他奔赴法國求學,在自由之都巴黎全盤接受了馬教衣缽,然後帶著激情與狂熱返回柬埔寨,創建共產黨,遁入原始森林中建立反政府的紅色武裝;十五年之後,他和他的戰友奪取政權,又一次實踐了馬教的大屠殺,將自己美麗的祖國變成一個無比黑暗的人間地獄。──這個惡魔的名字叫波爾布特。
在他最鼎盛也是最殘暴的時期,雙手握著六百萬高棉人民生殺予奪大權,頭上頂著一個巨大的光環,光環上赫然寫著:「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
歷史總喜歡這樣重覆,每一次重覆都給人間留下血淚斑斑、屍骨如山。
至此,我們終於看懂了,那個看似荒謬的話題其實並不荒謬。全體人類都將永遠銘記發生在公元二十世紀的三次大屠殺,從而認真思考,並作出決定,應該選擇什麼,拋棄什麼。
寫到這裡,可以收筆了。窗外,是漆黑的夜。我坐在電腦跟前,想再看最後一遍《蘇聯往事》,儘管它裡邊有許多很殘忍很血腥的畫面,我還是想看最後一遍。但是,我打不開了。所有可能找到這個紀錄片的網站全都顯示同樣的信息:「您所點擊的視頻網頁已經被刪除」!
一聲嘆息。是的,歷史可以被封殺,也可以被刪除,但歷史永遠不能被忘記。
紅色高棉已經受到正義的審判,可是,他們的老師呢?
(2011.01.25)
註:「神馬」,2010年網絡最熱流行語之一,「什麼」的諧音。把「什麼」寫成「神馬」,語義上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帶上了詼諧調侃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