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很公平,我們每個人既是父母的兒女,也是兒女們的父母,我們希望兒女到什麼,自身就要先做到什麼。天底下的父母之愛,從來都是無私的,不講條件的。然而,真正的大愛應該是怎樣的呢?我們──為人父母者,除了為孩子的成長提供充足的物質條件之外,還應該養育他們的什麼?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大學畢業,然後就是工作、結婚、生子。那是一個低收入的年代,我和妻的工資加起來不足一百元,兒子正是在那個捉襟見肘的歲月裡出生的。初為人父,我方知養育一個孩子有多少艱辛多少甘苦。那時的住房條件很差,兒子與我們相伴,在一個大垃圾堆旁的一間簡陋平房中度過了他的學齡前時光。嗆鼻的臭味、滿天的蒼蠅,還有令人作嘔的公廁,成了他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兒子唸小學時,我們終於「鳥槍換炮」,住上了單位分配的房子。五樓最頂層,夏天熱得要命,但比起那個大垃圾堆,也算是「換了人間」。
妻是個孝女,隔三差五的就要攜夫牽子回家看看,給二老做些可口的飯菜。我的鐵差事自然就是刷碗了,不但自己刷,還得「傳幫帶」。十年之後,終於帶出一個好「徒弟」。「接班」的兒子刷碗刷得格外乾淨利索,很得姥爺姥姥的歡心。
我們的小家庭過得相當清苦,一回到老人那邊,便是兒子打牙祭的好日子。但妻對兒子的管教是極嚴的,上桌吃飯前總是把兒子叫到一邊再三囑咐,好東西是給姥爺姥姥做的,不許搶著吃,媽媽給你夾什麼就吃什麼!老人自然是心疼小外孫的,見他不敢夾菜,便大塊肉大塊肉往孩子碗裡夾,孩子先要瞅瞅媽媽的臉色,得到默許後才狼吞虎咽大快朵頤。有一次,天津來了親戚,帶來許多對蝦,吃飯時姥爺不斷的給夾,竟把孩子給吃頂了,好長時間見了蝦就躲。
回到自個兒家,立刻就恢復貧民生活。孩子隨我,愛吃米飯。那時候大米不好買,雜糧多。有一天中午,孩子放學回來,餓了,一上飯桌,見桌上有碗熱騰騰的大米飯和一碟玉米麵做的菜餅子,不加思索把米飯拉過來,正要吃,妻卻把碗端走了,放到我的跟前。孩子愕然,說:「我要吃米飯。」妻說:「米飯給你爸吃。」兒子急了:「為什麼?」妻答:「因為只有一碗米飯,得讓你爸吃!」孩子含著哭腔抱怨:「別人的孩子在家裡外頭都是老一,我在哪兒都是老二。」我不落忍了,正要說話,妻攔住我,正色道:「對!別人家的孩子媽媽管不著,你,在咱們家,永遠是老二。要孝敬父母,明白嗎?你吃不吃?」孩子不情願地拿起一個菜餅子咬了一口,我看見他眼睛裡轉悠著委屈的淚水……。
兒子上三年級時,妻到北京做生意,一去就是半年。我工作繁忙,又當爹又當娘的,實在是顧不過來,眼瞅著孩子學習越來越糟,除了責罵我幾乎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孩子變得不聽話了,而且還添了毛病,一放學就鑽到電子遊戲廳去打遊戲,玩夠了才回家。他一回家就趕緊把作業鋪開,等我回來。因為我總是比他回家晚,回來後看見他正專心寫作業,心裡就舒坦些,自我安慰道:「孺子尚可教也。」然後趕緊去給他做飯吃。
但是,有一天我終於發現了孩子的「秘密」。那天我回家早了點兒,發現兒子未歸,心裡嘀咕:「這小子,該回來了呀。會不會留在學校寫作業?先給他做飯吧。」飯做熟了,天也黑了,還不見孩子回來。我再也坐不住了,趕緊跑到他學校去找。學校早已大門緊閉空無一人。門衛老頭說:「學生早就都放學回家了,連老師都走光了。你孩子沒回家?不對呀!你去遊戲廳找找看。」老頭兒一句話提醒了我。那時學校周圍的電子遊戲廳多如蒼蠅,專盯著孩子們口袋裡的零花錢。我挨家挨個兒的搜尋。那些遊戲廳真是藏污納垢之處,燈光昏暗,煙霧繚繞,盡是些叼著煙卷滿嘴髒話的青少年在裡頭折騰。越搜尋我的心越是發涼、發緊。終於,我找到兒子了。他已經沒錢了,正如痴如醉地看著別人玩。我像拎小雞般揪著他的脖領把他拽回家……。
從此,孩子越發的擰巴了。我簡直就是「黔驢技窮」,拿他毫無辦法。一個月後的一天,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發現兒子早就回來了,我好生納悶,但也不想問什麼,這孩子太讓我鬧心。我坐在沙發上想歇息一會兒再去做飯,這時,孩子怯生生走過來,手中攥著兩張考卷。我想起來了,他兩天前剛考完試。孩子惶恐地站在我面前,低聲說:「爸爸,對不起……我沒考好。我錯了……」我正要發火,卻忽然發現孩子的道歉是那麼真誠,眼睛裡噙著淚花。我心頭一軟,接過他手中的試卷看了看,什麼話都沒說。那一刻,分數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父子之間長期堵塞的交流渠道瞬間被疏通了,我看見了孩子心靈中的閃光點……。
那天的晚飯,我特地炒了兩個孩子愛吃的菜。也巧,主食恰恰又只剩一碗米飯,還有我剛才下班時買的四個饅頭。孩子洗完手跑過來,坐在我對面,不等我說話抓起饅頭就咬。我趕緊說:「兒子,你吃米飯吧。」他使勁搖搖頭說:「只有一碗米飯,給爸爸吃吧。」說完,夾起一口蒜黃炒雞蛋,大口吃起來……。
吃完飯拾掇完畢,孩子已經坐在沙發上等著我。「你還不做作業去?」我問。「爸爸,你給我講個故事吧,我好久沒聽你講故事了。」孩子期盼地望著我。「好吧。講什麼呢?」我想了想,目光觸到書架上一尊毛主席石膏像,心中一動,「給你講一個我小時候你奶奶給我講過的故事吧。」「行。」孩子笑了。
二百多年前,意大利有一位大名鼎鼎的雕刻家叫米開朗基羅,他是一個偉大的天才,他的雕刻作品是人類藝術的寶藏。有一天,他靈感來了,就跑到山上去選石頭。他看中了兩塊大石料,第一塊是大理石,材質非常細膩勻稱,是上佳的坯料,第二塊是花崗岩,材質較粗,但也還算不錯,他把這兩塊石料運回家中,立即投入工作。他先選擇那塊大理石,按照構思一刀一刀的雕呀刻呀鑿呀削呀磨呀,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讓那塊大理石疼痛無比。終於,大理石頂不住了,大聲哀求道:「大師呀,求求你了,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米開朗基羅詫異地問:「難道你不願意成為一尊讓世代人們都崇拜欣賞的雕像嗎?」大理石問:「大師呀,有沒有別的什麼辦法不讓我受罪而又能成為你所說的雕像呢?」雕刻家放下手中的斧鑿嘆口氣說:「沒有。寶貝。不但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然後,他轉向了那塊花崗岩,問:「怎樣?伙計,你願意被我雕琢嗎?」花崗岩狂喜道:「太願意了!大師,您來吧,我不怕疼!」「好樣的。」米開朗基羅拍拍花崗岩,開始對它精雕細刻起來。花崗岩咬緊牙關,忍受了一切難以忍受的痛苦,硬是一聲不哼。
一年之後,醜陋的花崗岩終於成為一尊威武強壯、充滿生命力的古希臘美男子!雕刻家自己也很滿意,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大衛」。大衛公開展覽的那天,廣場上擠滿了慕名前來觀賞的人群。一位年輕人讚嘆不已,禁不住對米開朗基羅說:「大師呀,你真是了不起啊!這個大衛跟真人一樣,不,比真人還漂亮!您不但給了他外形,還給了他靈魂。請您告訴我,您是怎麼做到的?」雕刻家微微一笑,說:「其實這也沒什麼。大衛本來就在石頭裡面,我只不過是把多餘的部分去掉,大衛就站出來了。」
而那塊不成器的大理石,後來被人們砸成碎石子,鋪在了大衛的腳下……。
「你,聽懂了嗎?」我盯著孩子明澈的眼睛,問。「聽懂了。」孩子使勁點點頭。「真的聽懂了?」「嗯。」「好。那就,做作業去吧?」
那天晚上,孩子學習得格外認真,我郁悶多時的心情也舒展開了,望著台燈下兒子伏案讀書的背影,心中的欣慰如浪湧一般。
星期日,我帶著孩子上北京去看望他媽媽。母子數月不見,格外親昵。妻放下手中的生意,領著孩子盡興地玩了一整天。我跟隨著,不時聽見妻在諄諄教誨孩子一些做人的道理……。
如今,兒子在國外留學,邊打工邊讀書,很快就要畢業。 全家所有人都在盼他早日學成歸來──我們家的「大衛」快要完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