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蓮燕來電提及桔井校友們將出版一本《桔井中山學校紀念特刊》,邀請麗珍、開順、我等與桔井有緣的同學寫些有關桔井的文章。她說,離截稿期還很早,我們可以從容地動筆。
現在,年曆已翻到九月份了,我卻遲遲未能呈上「作文」。這幾天,我頻頻回顧在桔井走過的腳印,儘管經歷歲月長河的洗滌,痕跡依然歷歷在目。
難得來趟桔井,阿莉請我們去品嚐她大哥享譽桔井的牛肉丸粿條和桔井美食,順便遊逛市中心。市區出乎我想像的熱鬧:各行各業的商家們,熱絡地向顧客們招徠生意;來來往往的購物者,挨著攤位與貨主討價還價;不隨波逐流的紅男綠女一身時尚裝扮,顯出與黑色格格不入的風格。我們行走其間,看不到「黑」領風騷及嗅不出硝煙味,似乎回到了和平時期。
我是首次上桔井而且來去匆匆,所以格外期待與桔井老同學們驚喜重逢。阿莉特地陪我四處尋訪,可惜只見到肖冰而已,欣喜中難免有遺憾。算來我與肖冰還挺有緣的——在校時,我們曾是同班同組,一九七九年在越南西貢的妙卿家又偶然相遇。她告知即將搭船離開越南投奔自由國家。此後,音訊沓然,但她的倩影常在我的腦海中浮現。
與桔井有了上次的「邂逅」,後來被移去桔井時,我還以為來到了湄公河避風港,殊不知被捲入了漩渦,差點命喪湄河。那是我自出娘胎至今所經歷過的最險惡最困苦的人生階段。
柬共圍城槍押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僑民去森林集中,然後放逐到佈滿瘴氣和瘧蚊的瘧疾區接受監管勞改,讓我們受盡精神屈辱、勞力虐待、飢餓折磨、病魔摧殘;幸虧桔井的難友們,在腥風血雨中,患難見真情——親情、愛情、友情使黑暗的囚籠點上盞盞心燈,不但照亮了伴侶家人和親朋好友們最真、最善、最美的內在,並且因肝膽相照而溫暖了彼此的心靈。
那時的桔井市已形同一座死城。若非親歷其境,是無法想像得到世間竟有如此禍國殃民的政策!翻開高棉的歷史,有哪個朝代的決策者將共產(剷)主義推行得這般淋漓盡致——創造人權喪失、民財歸零、民生難保的牢獄公社?
不幸中的大幸是一場戰爭解救了我們。我常想:倘若越軍不入侵桔井或者來晚了些時,那片充當刑場的竹林肯定是屍骨遍地(也必是我們橫屍之處)。記得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和張姐被分配去蔗園削甘蔗,因風狂雨暴,管理蔗園的老大爺三番五次點燃不了柴火,烏漆抹黑的無法工作,老大爺才開恩讓我們收工回去。我們一路摸黑,跌跌撞撞地趕緊跑出蔗園、竹林,來到牛車路時,有一道電池光左右掃過我們的臉,「去哪裡?」聽到厲聲吆喝,定神一看,是鄉經濟部長。我們交代事情始末時,在電池光中,瞧到菜園的阿剛滿臉雨(淚?)水坐在牛車上。牛車匆匆走後,我和張姐都有不祥之感,因聯想起同情我們處境的好心村民透露有關赤柬將大開殺戒的內幕消息,說是先處決嫁娶越裔的高棉人(阿剛是娶越裔女子的高棉人),然後大殺越南人和華人。不聾不瞎的我們已從屠夫得意的嘴臉預知死期漸近,無奈身陷鐵牢,插翅也難飛!而以殺人為快的屠夫們正亢奮地等待刀起刀落的時刻。
次日,我看到阿剛的太太阿雲紅腫的雙眼,就心知肚明阿剛已在風雨夜被逼上黃泉路了。
同一天,老伴的同鄉華大叔興奮地告知,他從戰場前線回來的青年口中打聽到越軍已攻入桔井邊界的消息。對我們來說:這的確是絕處逢生的喜訊——喚起我們逃生的念想。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關注戰事的進展和寄望這場戰爭來改變我們的命運。
終於盼到這一天了。在轟隆砲彈聲中,我們拼命逃到湄河畔。等待渡船時,遇到了阿雲,我叫她趕緊離開桔井。她堅定地說:「不!我要留下來報殺夫之仇!……」我似乎看到她美麗的雙眸有股復仇之火。當時,我們和一批難友們都去意已定,我們不僅敢冒沉船之險逃離桔井,甚至已決心離開高棉。
這位外柔內剛的少婦選擇了一條與我們迥然不同的出路——聽說她投奔越軍,兌現了為夫報仇雪恨的諾言;風雨同舟共渡的我們都幸運地實現了投奔自由、嚮往民主的心願。此後,我不知她的下落。
第三次去桔井,是二零零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同學返鄉之旅結束後的次日,我妹夫駕車陪同我和老伴返鄉。闊別二十六年後的桔井市區和郊外仍然蕭條了無人氣,緣於當年許多桔井老鄉都和我們一樣劫後餘生,心有餘悸,毅然離國;不出國的桔井華人,大多數都移居首都金邊。
在酒店安頓後,老伴備好三牲、水果、茶酒等祭品,邀約仍住在桔井的三位同鄉老友去「義地」祭拜先父兄。聽說當年不幸蒙難的師友們也葬身在這附近,我們把帶來的祭品分些擺在一塊空地上。老伴在先父墓碑(公公病逝於一九六六年,幸能立碑)前點燭燃香祭拜後,再於次把香燭插在空地上,聽到老伴面向蒼天請兄魂兮歸來與父共進餐時,他痛失手足的傷痛!我感同身受。自父病逝後,兄代父職養家,身教言導為弟妹樹立了為人處世的好榜樣。親友們對兄長讚賞有加令他以兄為榮!最叫他悲憤不已的是才而立之年又剛新婚不久的大哥自從被柬共帶走後,就如從空氣中消失似的生不見人,死未見屍。多年來,他常在睡夢中見到大哥,夢中的哥哥不再英俊瀟灑,而是飢寒交迫、傷痕累累的模樣使他心痛到身冒冷汗地從夢中驚醒。
我與大伯只有數面之緣,在我還來不及稱他一聲「大伯」時,他已似雷雨夜的阿剛消失了。我很少在老伴或小姑、大嫂跟前提起大伯,是刻意避免去碰觸這個傷口。有關大伯的事大多是從他的親友和同事那得知,大家異口同聲讚他品學兼優、親切友善、樂於助人,憂人之所憂,只要鄉親鄰里們有需要,他都盡心盡力去幫忙協助。這般優秀的青年,如此善良的兄長,不幸慘遭毒手,叫我們情何以堪?!
白煙裊裊散發一股香味,牽引出記憶深處已故親友們的音容身影。我是在桔井認識陳德大哥的,剛落腳就聽說他有精神病。因為他常常講大夥都聽不懂的東西或聞也未聞的事情,例如:烈日當空,我們用最原始的方法在菜園費勁地敲土揉泥、起壟育苗或吃力地挑水灌溉……他瞧著瞧著,就說:「現在太空人都漫步太空了,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還在使用原始方式操作幹活;科學家已經發明了遙控器,只需按下個紐,水就嘩啦啦啟動灌溉,人何必那麼辛勞?人們可以使用手中的遙控器去遙控開關……」對一群未見過世面的井底蛙來說,這無疑是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大家都不曉得遙控器是何物?聽他常常掛在嘴上,因此給他取個花名叫「遙控哥」。
被強押去集中勞改後,他患病的消息不脛而走,眾人皆知。大家都以為他受不了殘酷的現實打擊才罹患了精神病。阿芳告訴我,陳老師曾是她的初中班主任,也是教數理化的老師,人很好!我也有同感!
有一天,他突然失蹤了。我們看到村民兵隊長戴著他的手錶招搖過市。之後,再也聽不到他的「胡言亂語」了,我們失落又感傷!
來到先進的美國後,我發覺被大夥當笑話聽的「搖控器」確有其物;許多與我們息息相關的生活必需品——硬體、軟件等都印證了陳大哥不是憑空幻想。究竟他是瘋子或是對科技充滿興趣的知識分子?我想:即使他真的瘋了,也死不瞑目!
去年十一月中旬,是我第四次往返桔井。此行,難得有早已移居法國、紐西蘭等老同學們同車相伴,我們一路談興很濃!老伴為了讓好友們品嚐自己故鄉的美食佳餚,他在途中先電話聯絡在桔井市區開餐館的同鄉老友。那頓家鄉風味的晚餐,老闆的廚藝令大家讚不絕口!
次日,桔井同胞們盛情邀請來自各地的鄉親朋友們到「中山學校」共進午餐和晚餐。午餐後,同學們建議結伴去觀賞江豚,我因以往渡河的陰影猶存,不敢上船,後來還是禁不住同學們的「慫恿」,和大家一起登上了小船。
我們緊盯著河面,追隨著江豚的黑灰色身影,直到天幕中絢麗的落日吸住了眼球,那美呀,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忽然想起了女詞人李清照在《永遇樂》詞的開頭兩句:「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是這般景色吧?女詞人這闋詞抒發的是憂國悲己的情懷,而此時此刻的我,心境是比前幾回來時愉快多了——第一次發覺桔井湄河也有如此風平浪靜的時候,能讓我們留住腳步來好好欣賞湄河畔的黃昏之景,觀賞在國家立法保護下,得水悠哉暢游的江豚。
晚上,大家又匯集在學校參與聯歡盛會。難得看到自己的故鄉與母校這般充滿人氣和希望,老伴欣喜萬分!這是我初次拜訪中山學校,又有機會與各地親朋好友們久別重逢,對我們來說,這是一趟最溫馨、最難忘之旅!
感賦七律一首
去污還原桔井香,茗茶斟酒話家常。
塵封腳印猶回首,淚別湄江欲斷腸。
筆觸新篇知墨淺,緣牽故土憶情長。
感懷風雨同舟渡,更待歸期再舉觴。
(完稿於二零一二年九月十五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