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6日 星期二

情繫國運(林新儀)

──建國60週年的思考

中國的國慶大閱兵,在當今世界堪稱一絕。它的威武雄壯、氣吞山河,令任何一個能直接或間接觀摩到它的中國人都為之熱血沸騰、豪情萬丈;它向全世界展示的是一個偉大民族高度的自信、濃縮的力量和昌盛的國運。


十月一日的天安門城樓,是國家領導人檢閱三軍武裝力量的位置,那是至高無上的;而兩側的紅色觀禮台則是受邀代表觀看大閱兵的地方。除了天安門之上,聚集在觀禮台上的一群人是全國最受尊崇、才高德劭的精英──人民的精英。這些精英,有來自國內各條戰線的傑出代表,也有來自海外華人華僑的領袖人物,都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子孫。因此,受邀站在紅台之上觀看大閱兵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項極其高貴的榮譽。能獲此殊榮者,必定是曾經為國家和民族做出過突出貢獻的人士,因而受到共和國的器重和禮遇。
在我的親人中,有兩位曾榮登紅台,他們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父母親是生於憂患的那代人。那時的中國,貧弱的如同一頭身染沉痾的巨象,奄奄一息,任由西方列強奴役、欺凌、踐踏;中國人被視為劣等民族、支那豬,不論是在國內,還是在海外。
清末,我的祖父──一個沒落的秀才,傷慟於國運衰敗、民不聊生,黯然離開閩南故土,漂泊去了南洋,以教私塾為生。父親出生於南越西堤,那裡也是連年烽火。他在屈辱和歧視中長大成人,十九歲那年,日本人不僅佔領了中國,侵略軍的鐵蹄也踏碎了東南亞的熱帶風情。在祖父的支持下,父親毅然踏上歸國之路,輾轉萬里奔赴大後方重慶,要讀書、要救亡。
在國民政府的中央大學裡勤奮攻讀的他,與一位來自閩南的姑娘邂逅,共同的理想和追求將他倆的命運連在一起,並最終結為終身伴侶。抗日戰爭勝利了,他倆回到家鄉,盡力為國家做事,但隨著解放戰爭風雲再起,國家的命運在炮火紛飛中又一次模糊了,生靈塗炭,何日方休啊!他倆與當年的父輩一樣,黯然辭別故土鄉親,登上開往南洋的輪船……
他們回家了。而他們的家卻不在故鄉,背井離鄉,是為了回家,人生的旅途就是這麼怪誕。「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一首唐詩這樣形容遠行者的心情。
一位著名的文學家如是說:「在一般意義上,家是一種生活,在深刻意義上,家是一種思念。只有遠行者才有對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遠行者才有深刻意義上的家。」
然而,「家」又是和「國」密不可分血肉相連的。當「國」衰落到護不住千千萬萬的「家」時,顛沛流離的漂泊生涯也就成為一首綿延不絕的悲歌,將其載入史冊,便叫做史詩。只是,這部史詩是浸滿血淚的。文學家感慨不已,接著又說:「……而實際上,許多更強烈的漂泊感受和思鄉情緒是難以言表的。只能靠一顆小小的心臟去滿滿地體驗,當這顆心臟停止跳動,這一切也就杳不可尋,也許失落在海濤間,也許掩埋在叢林裡,也許凝凍於異國他鄉一棟陳舊樓房的窗戶中。因此,從總體而言,這是一首無言的史詩。中國歷史上每一次大的社會變動都會帶來許多人的遷徙和遠行,或義無反顧,或無可奈何,但最終都會進入這首無言的史詩,哽哽咽咽又迴腸盪氣。你看現在中國各地哪怕是再僻遠的角落,也會有遠道趕來的白髮華僑愴然飲泣,匆匆來了又匆匆去了,不會不來也不會把家搬回來,他們不說理由也不向自己追問理由,抹乾眼淚又鬚髮飄飄地走向遠方。」
父母親正是數千萬生活在海外的華人華僑中的一員,那首無言史詩中一個小小的標點符號。當年的他們正年青,既然不能在故國施展才華,那就在海外為自己的民族做點事情吧,為千千萬萬遠離故土的僑胞家庭做點什麼最有意義呢?他們選擇了教育:傳播中華文化,弘揚孔孟之道。
中國人是極難被同化的,這源於文化和傳統的強大力量。無論他們走到哪裡,落腳何處,加入了哪一個國家的國籍,不管這種加入是自願的還是被強迫的,他們的中國心永遠都不會改變,他們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是炎黃二帝的子孫,祖籍國是中國。他們有一個響亮的自稱:「唐人」──從唐朝走過來的人;而稱自己的祖國為「唐山」──從唐朝承襲下來的江山。世界各地,凡是華人聚居之處都叫,「唐人街」,那裡既是他們相互依偎休戚與共的謀生環境,也是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繁衍生息的地方。悠久的文明傳統已經深深烙印在每一個唐人的靈魂中,溶化到他們生命的基因裡,一代一代的往下遺傳。
文化的力量之所以無比強大,就在於它如同涓涓細流,柔弱地流淌了五千年,任何利器都斬它不斷,任何強權都不能將它滅絕。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中國人的地方,就一定有中國的文化在傳承、在播撒、在凝聚人心。正因為如此,那些手執教鞭的文化傳播者,在海外的華人社會中是極受尊敬的。
父母親就是手執教鞭的人,從戰爭陰影下的南越西堤一直教到和平繁榮的柬埔寨金邊。他們正宗的高等學歷、執著的敬業精神,深得僑胞們的敬重。記得小時候逢年過節,總有許多僑胞給我們家送來禮物,寄予節日問候。送禮者並不圖什麼,其中有些人父母親甚至都不認識,他們唯一想表達的就是一種傳承千年的尊師敬道之情。
正當父母親全身心投入到華文教育事業之時,新中國誕生了,她是百年革命的產物。新中國猶如一頭不怕虎狼的初生牛犢,朝氣蓬勃,勁頭十足,她展現出來的耀眼光芒讓海外的華人華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我們的祖國終於像回事了。所有飽受屈辱的人們都充滿希望、充滿期待:國運從此當能走向昌盛,母親從此當能成為可以仰仗的靠山,國從此當能護住千萬子民的家──海內的家和海外的家。
父母親十載辛勤耕耘,得到僑社各界廣泛的尊敬和愛戴,被譽為教育界的良心。同時,他們為傳播中華文化、團結愛國同胞所做出的貢獻,也獲得新中國的首肯。1959年夏天,他們被中國駐柬國大使約見,並從大使手中接到一封紅色邀請函,其上蓋的是中央人民政府僑務委員會的大印,誠邀他們伉儷赴北京觀摩十月一日在天安門舉行的國慶閱兵大典──這意味著,他們將成為人民共和國的貴賓,衣錦還鄉。
我那時還小,不知道受邀回國觀禮這件事情對父母親苦難坎坷的一生意義有多麼重大,只記得父親收到請柬的那天激動得整夜無眠,坐在書桌前,用毛筆將一首唐詩反復寫了幾十遍。
卻看妻子愁何在,
漫捲詩書喜若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
……
母親為參加那場盛典,特地請金邊最有名氣的老裁縫給她量身製做了幾件旗袍,真絲織錦緞的,花色淡雅而高貴,漂亮極了。除了自己的行李之外,他們還準備了兩大皮箱的禮品,計劃從北京返程時回一趟闊別了十年的故鄉,饋贈眾親友。
然後,他們滿懷喜悅登上飛往廣州的班機。機場裡有很多僑胞前來送行,有很多美好的祝願和囑托。
我相信,他們在北京一定過得很愉快。那是共和國最高規格的禮遇。人民大會堂的盛大國宴、國家領導人致歡迎詞、天安門廣場的輝煌壯麗、三軍受閱方隊的威武英姿、無數民眾歡樂的笑臉和激昂的歌聲……這一切,一定都會在父母親的心裡留下極深的烙印,他們會深感榮幸,決心回去後要更勤奮地工作,不辜負祖國的器重。
他們一定是確信,國運從此昌盛,民族從此復興。


建國之初的七八年間,新中國確實在迅猛成長。一個被壓抑、被踐踏了一百多年的民族終於站立起來,當家做主人的激情像火山一樣迸發,大躍進、大興土木、大幹快上、大煉鋼鐵,大放衛星,人間奇跡一個接一個出現,仿佛共產主義明天就會到來。於是,從最高層到最底層,腦子開始發熱了、膨脹了,理想主義演變成為極左思潮,泛濫全國的大浮誇之後,便是樂極生悲,大災難悄然襲來,而且極為猛烈……
然而,這一切,我們海外華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們聽到的和看到的,都是鶯歌燕舞、光明燦爛的一面。在文教界的激情推動下,僑社掀起了愛國熱潮,一浪高過一浪。這當然是無可厚非的。誰不希望有一個強大的祖國,在危難之際能有人出來為我們說話、給我們撐腰,解小民於倒懸呢?看看那些沒有祖國或祖國微不足道的民族吧,他們的命運是何等悲慘。猶太人經歷了二戰的大屠殺之後如夢初醒,痛定思痛,硬是在中東武力建國,國雖不大,卻強硬至極霸道至極,為的是保護本民族的每一個人不再被殺戮被凌辱。無以計數的中國人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當成「豬仔」賣到歐洲、美洲,像奴隸一樣做血汗勞工而無人過問,不就是因為祖國過於貧弱、過於卑微嗎?那麼多的黑暗,那麼多的炮火,那麼多的鮮血,那麼多無法想像的失敗,那麼多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條約,國都不國了,還能顧及他們?生生死死,聽天由命吧。
不曾在海外打拼過的人,永遠也無法理解華人華僑那份充滿辛酸血淚的愛國情懷,他們太需要國運昌盛了。他們對故國愛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切,自然也就不希望也不願意看到新中國的瑕疵。兒不嫌母醜,也不嫌母貧,當母親困難的時候,海外兒女們還會慷慨解囊盡己所能接濟母親,盼之盼,母親強壯起來後也好好疼愛自己的孩子一回!
只是,國運真的從此昌盛了嗎?老百姓真的從此不再受苦受難,過上舒心的日子了嗎?心存疑慮者是極少數的,非主流的,所以不受待見。我後來慢慢才知道,父親竟然也是這撥極少數人中之一。
父親是國民黨人,也是一名真誠而堅定的愛國者。他為人做事非常中庸也非常穩重,他把對祖國的前途命運的思考和憂慮深藏心中,從不在言談話語裡流露出一星半點,他知道,這是不合時宜也不合潮流,不容易被人理解。唯一能與之交流的人是我的母親,他倆常常在夜晚聽收音機廣播時低聲傾談,我正是從他們的交談中斷斷續續聽到這種憂慮情緒的宣泄。
在天安門觀禮台上,面對鐵流一般的大閱兵,他們激動過,也感動過;驕傲過,也自豪過;是啊,新中國很有希望,民族復興大業很有希望。然而,當他們回到故鄉,所見所聞,不禁生出許多困惑,悄悄問幾句,鄉親們大都欲言還休,只有輕輕嘆氣,他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能為故鄉的親人做點什麼呢?等回去吧,多給他們寄點錢和所需生活用品。
事實是,1959年,大飢荒已經開始了,而且一直持續了三年,神州大地餓殍遍野,連老天爺都為之垂淚,是天災,還是人禍?……
度過難關後,緊接著就是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而且激烈程度不斷升級,直推到十年「文革」,暴力被演繹到登峰造極,中國的經濟幾近崩潰……
如此折騰,國運昌盛從何談起?民族復興更是遙遙無期。
父親的憂慮越發的深了,也越發的寡言少語了。但他的憂慮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他改變不了什麼。那是一個崇尚暴力革命的時代,激情燃燒的歲月,天使與魔鬼同行。環顧周邊,哪裡還有一片安寧的土地?戰火映紅了天邊,和平之島終究難逃一劫。
若干年後,兵燹突起,一場殘酷的戰爭從鄰國席捲而來,不容分說吞沒了所有的一切。
父親的結局很悲慘,他被戰爭狂人們虐殺,就像那位文學家說的,掩埋在荒蠻的叢林裡……
更為野蠻血腥的事情卻是發生在戰爭結束之後。我們遭遇了滅頂之災,就像當年的猶太人一樣,被驅趕、被屠戮……
沒有人為我們說話,也沒有人給我們撐腰,更沒有人解救我們於倒懸。我們不得不重蹈父輩當年顛沛流離之轍,兩手空空,懷揣一顆破碎滴血的心,踏上茫茫漂泊之路,流浪,向遠方、向天涯……
而我,選擇了回歸,去了卻父親一個夙願。


我返回祖國的那一年,歷史的天空終於放晴了。
而再次看到國慶大閱兵,已是時過境遷的1984年。
當時,我在大西北,畢業後分配到西寧市一家大型國營機床廠工作。沒有到過青海,你很難知道「黃土高坡」是怎樣一種蒼涼景象。
我們的工廠位於西寧市的近郊,建在一塊高坡上。它是1964年從山東搬遷過來的。那一年,美國人轟炸越南北方,戰爭之火燒到中國的家門口,毛澤東主席預言第三次世界大戰遲早要爆發,便下令將沿海企業遷徙到內陸地區,史稱「三線建設」。於是,沿海地區的重要工業體系被一分為二,抽調出一大批最好的設備最好的人員疏散到偏僻的山溝溝或邊遠省份去,重新建廠。假如核戰爭一旦打起來,這些「三線」工廠能為中國保存下一些有生力量。
當然了,第三世界大戰並沒有爆發。只不過,「三線建設」給當時的中國社會造就了一大批漂泊者──從東部漂泊到西部,從安穩的城市漂泊到偏遠荒涼之地,他們每年一次的探親假,尤其是春節回家過年,總形成浩浩蕩蕩的擁擠人流,給本來就落後的鐵路客運徒增不小壓力。但也有許多人就在那些艱苦的地方安身立命了。反正生活總要繼續,與其牽腸掛肚兩地分居,就不如乾脆走到一起相濡以沫。
整個機床廠,都是這些背井離鄉的漂泊者,他們大部分來自山東──那個專門出俠義豪情的地方。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的英雄氣概,孔老夫子的儒雅博大,在他們身上若隱若現,與他們相處,是一件快事,尤其在喝酒的時候。
但和我更趣味相投的,則是兩位來自南方的工程師。一位是與我同在工藝科工夾具設計組的蔡敏禮大姐。她比我年長許多,四十出頭了,家鄉是廣東花縣,當我試著用廣州白話與她交談時,她喜出望外,能在這渺遠荒僻的黃土高坡上聽到熟悉的鄉音,親切啊!另一位則是她的丈夫,與我同姓,湖北人,機床廠的總工程師。當別人問他貴姓時,他便用響亮的嗓音回答:「林。林彪的林。」大家都笑了。於是,廠裡上上下下都親切稱呼他為「林總」或「林副主席」,逢年過節遇見了,還會遞上一句調侃的問候語:「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每一個去開拓大西北的人身後都有故事,或美麗動人或凄婉傷感。蔡工和林工的故事二者兼而有之。
蔡工的父親是一個沒落地主,雖然已經沒有多少土地了,解放初期鬧土改時仍被列為專政對象,掃地出門,自食其力。家裡所有一切都被沒收了,所以蔡工的青少年時代是在清貧中度過,而她從小學一直到大學在填寫所有表格的「家庭成分」一欄上,永遠都要寫上「地主」兩個字。這種基於血統論的人格羞辱你是無法洗刷也無法抗爭的。因此,在她的生活中除貧困之外比常人還多了一項內容:歧視。其實,這也是一種性格的磨練。在歧視中長大的孩子,要麼破罐破摔,要麼有大出息,蔡工屬於後者。1965年大學畢業,她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支援邊疆建設,很快得到批准,於是就從山青水秀的粵南故鄉來到這窮山惡水的黃土高原,一幹就是二十年。
林工比蔡工早一年到青海,不同的是,他不是自願去的,而是「發配充軍」去的(他自己說的!)。他1964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的機械制造專業,因為特敬佩一位「右派」老教授並有大量的同情言論,故在畢業前夕也被補劃為「漏網右派」,戴著「右派」的帽子發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改造思想。正好機床廠剛剛遷徙過來,急需技術人才,他就被吸納進去,成了建廠元老之一,只不過必須在前面加一個修飾詞:「右派」元老。既然已經是「右派」了,那就無所謂了,因此他常常語驚四座,弄得領導們很是尷尬。但他同時又是一個很實幹很有才華的工程師,無論哪個車間出現技術難題,只要他一到場,準解決。所以,他的人緣很好,口碑也極佳。
四年前,一個政策下來,為所有的「右派」摘帽平反。當廠黨委劉書記召他到辦公室,向他宣佈這一消息時,他摸了摸已經半禿的寬腦門,怪怪一笑,揶揄道:「這帽子,就算摘了?你還別說,這頂破帽子戴了十六年,現在突然沒了,還真有點不習慣了。」「你就不能少說兩句怪話嗎?」劉書記瞅著他直樂。
沒過幾天,劉書記又找他談話,先告訴他說省職稱評審委員會已下來批復,晉升他為高級工程師,本月工資就可以漲上去,然後,動員他寫入黨申請書。他狡黠一笑,問:「一個剛摘帽‘右派’,也能入黨嗎?」劉書記嚴肅說:「怎麼不能?你的‘右派’是錯劃的,已經給你平反了,沒有歷史遺留問題。」「再說吧。我先歇兩天。」「你盡快寫。」「我勤勤懇懇工作,老老實實做人,入不入黨都一樣。」「不一樣!」「咋不一樣了?」「因為廠黨委要提拔你到重要領導崗位上。」「不入黨就不能提拔嗎?」「不能!」「什麼破崗位,那麼重要?」「林光輝同志,請你嚴肅點好不好?你是要進入廠領導班子的。」「是嗎?打算讓我幹什麼?」「總工。副廠級待遇。」「哦。」老林張了張嘴,思忖片刻,點點頭說:「好吧。我寫。」
一週之後,林光輝成為中共黨員。又過了一週,廠黨委的任命獲得機械部的批准,林總就這樣誕生了。不過,他雖然當了官兒,還像以前一樣平易近人,沒有架子。
林工和蔡工倆人從相識、相知、相愛,到最終結為伴侶,是一場苦澀的情緣。要知道,在那個「階級鬥爭要天天講」的畸形年代,敢嫁給一個「右派」或敢娶一個「地主女兒」,都是要有那麼一點勇氣的。同為天涯淪落人,又有相似的「黑五類」背景,使得他倆有了共同語言,在歧視和羞辱之中頑強生存、頑強工作,最終贏得眾人的尊敬和愛戴,現在苦盡甘來,也算是老天爺給他們一份美好的祝福與回報吧。
1984年的國慶節,是建國35週年,北京要舉行大閱兵。那是改革開放之後的第一次大閱兵,一定很好看。工廠放假兩天,為了組織我們這些住單身回不了家的員工觀看慶典盛況,特地買了一台25寸牡丹牌彩電放在工會裡。那時,彩電剛有,緊俏得很,既貴又很難買到,牡丹牌是北京出的,算是名牌了。現在這個牌子已遭淘汰。
下班時,蔡工悄悄問我,「小林,過節有地方去嗎?」我說,「哪有什麼地方可去,四面都是黃土高坡。」「那就到我們家去吧。老林剛從老家搞回來一台彩電,日本東芝的。」「真的?東芝彩電,那可是稀罕物。」「你去不去?」「去!管飯嗎?」「叫你去,就不差你一口飯。我做粵菜給你吃。」「謝謝蔡大姐。」


十月一日那天早晨,難得萬里晴空,也許是因為高海拔的緣故吧,沒有浮雲的天空碧藍得如同一顆剛洗過的寶石,令人神清氣爽。
我九點鐘就離開單身宿舍,前往蔡大姐家。她家離工廠不遠,穿過一條馬路,走十分鐘就到。那是機床廠的宿舍區,這兩年效益不錯,連續蓋了四五幢宿舍樓,已婚員工有五年以上工齡的,基本上都能分到一套住房。分房條件明顯要比內地寬鬆多了。偏遠自有偏遠的好處。林總是廠級領導,所以他們的住房面積要比普通職工的寬敞。一走進他們家,立刻能感受到女主人對生活的細心和熱愛。大西北的土是無孔不入無縫不鑽的,即使將門窗緊閉,仍然擋不住灰塵的入侵,家具只要一天不擦,次日準會蒙上一層薄土。而今天蔡工的家是窗明几淨、纖塵不染,顯然,是勤快的主人為此花費了不少力氣。
林總一早就上廠裡去了,有些公務急需處理。蔡工招呼我隨便坐,給我沏了壺烏龍茶,打開那台嶄新的東芝彩電,然後就到廚房忙活她的粵菜。
中央電視台在現場直播。閱兵式還未開始,主持人正在回顧一些歷史事件。天安門今天顯得格外莊嚴、壯麗;花團錦簇,花的海洋,七彩繽紛,賞心悅目;觀禮紅台上已經站滿貴賓代表,每個人都笑逐顏開,快樂而陶醉……
我隨意瀏覽一下客廳裡的陳設,牆上掛著一幅孩子的照片很引人注目。精美的像框裡鑲著一對孿生小姐妹,約莫七八歲的模樣,笑得那麼燦爛,好似兩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滿溢著希望。
我到廚房門口去和蔡工聊天,問她孩子呢?上哪玩去了?她告訴我,孩子出生後就沒在這兒,在湖北老家跟著爺爺奶奶。我問,為什麼不留在身邊共享天倫之樂?蔡工臉上流露出一絲無奈和哀怨,她說,沒有哪一個母親願意和自己的孩子分離,但是,為了保護孩子的未來,不得不這麼做。這的確令人悲哀。原來,西寧地處青藏高原,海拔2300米,空氣中的氧氣比平原地帶要少二到三成,本地人祖輩在此生活,已經遺傳下抗缺氧的基因密碼,而來自平原地區的開拓者們卻沒有這一優勢,特別是體質欠佳的人,在高原生活久了,心肺功能會因長期缺氧而出現問題,到老了就會飽受心肺疾病的折磨。為了保護後代的健康不受傷害,機床廠的育齡女職工只要有條件的,在臨產前一個月都趕回內地老家,連生孩子帶休產假,一氣歇下來;這期間,還要想方設法托人走後門,把孩子的戶口落在內地城市,然後自己再返回青海工作。蔡大姐就屬於這種情況。
「我們這一代人,為祖國的建設事業獻出熱血、獻出青春、獻出一生,吃了那麼多的苦,我們心甘情願,無怨無悔,但我們不能再獻出後代,這對她們不公平,他們有權利生活得比我們更好。我難道不想天天下班回家後摟著孩子逗她們玩嗎?她倆不到一歲就離開我的懷抱,如今已經上初一了,我們只能一年回去看望她們一次,她倆見到爸爸媽媽都不如和爺爺奶奶親……」說到傷心處,蔡大姐眼眶裡閃出了淚花。
這一番話,聽得我心裡陣陣發酸。我不由得想起我的父母親,為國、為家,他們付出太多太多,飽經磨難,最終毀滅於無言。國與家,兩者關係竟然是那麼複雜,包含那麼多的滄桑,難道就那麼難以擺平、擺正嗎?
正在感慨萬千之時,門外樓梯響起急促得咚咚聲,戛然而止,門打開了,林總氣喘吁吁闖進來,見了我便叫道:「小林,閱兵開始了嗎?」「報告林總,現在是十點差十分,閱兵馬上就開始,就等您回來吶。」「哈哈哈,好你個小林子。來,咱們看電視,讓你蔡大姐准備飯。一會兒咱老哥倆喝一杯。蔡敏禮同志,你受累啦。」
十時整,人民共和國第二代領導人鄧小平站立在一輛國產紅旗牌敞蓬轎車上,徐徐開過三軍受閱部隊面前,向同志們致意,然後,返回天安門城樓。國防部長一聲令下,大閱兵開始。
軍樂隊奏響《解放軍進行曲》: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軍歌嘹亮,直衝雲霄。在雄壯激昂的旋律指引下,各軍兵種方隊像一塊塊會移動的、厚重的正方形鋼錠,邁著威武的正步,齊刷刷地走過來。嶄新的軍裝、耀眼的領章帽徽、閃著寒光的鋼槍刺刀,每一個戰士猶如澆鑄出來的青銅雕像,英姿颯爽。啪!啪!啪!啪!……軍靴擊打地面的聲音剛強至極,每一雙強悍的腳跨出的每一步都精確到毫米,整齊劃一,如同一部注入了生命的機械在按設定好的節奏指令運動。數千人高度統一的重復,不再是枯燥乏味的動作,而是一種壯麗的美、源源不斷向四周輻射出震撼人心的陽剛之美。
每一個方隊在通過天安門金水橋前之時,只聽見領隊軍官一聲號令,方隊內立即發出一陣整齊劃一的更換姿勢的聲音,所有雕像的頭顱朝同一個方向猛地一扭,向天安門城樓上的領袖們行注目禮!每一雙眼睛都放射出火一樣熾熱的崇敬之光──那副昂揚的神態、那金屬撞擊般的強音、那攝人心魄的場景、那瑰麗無比的色彩,任何一個電視機前的觀眾都會被感動得熱血沸騰。
各軍兵種方隊過去之後,接著是坦克方隊、火炮方隊、戰車方隊、導彈方隊,銀灰色的戰鬥機群在藍天上呼嘯而過……。中國人民在天安門廣場前向全世界展示了自己年青而強大的武裝力量,以及誓死捍衛祖國的鋼鐵決心!
隨後而來的就是群眾遊行方隊了。異彩紛呈的彩車、別出心裁的構圖、喜氣洋洋的姑娘和小伙子載歌載舞;其中一個方隊由大學生組成,當他們走到天安門城樓前方時,學生們突然展開了一條巨幅標語,上書四個大字:「小平您好!」,天安門上的鄧小平微笑著輕輕鼓掌,揮揮手向學生致意,節日的氣氛被推向高潮。這個事先並沒有安排的情節,成了那一年大閱兵的個性化標誌。最後是無數童真無邪的、脖子上繫著紅領巾的孩子們,他們歡呼雀躍奔向金水橋,一張張稚嫩的笑臉有如鮮艷的向日葵朝著紅太陽怒放。他們一邊奔跑一邊放飛五彩繽紛的氣球。霎時,天空被斑斕的色彩點綴得格外絢麗,不知什麼時候,成群的鴿子騰空而起,歡暢地穿梭在五顏六色之間,在藍天白雲下自由自在地飛翔、飛翔……
那天的國慶家宴很豐盛,蔡大姐做的粵菜口味也很地道,而林總,從來沒有見他這麼高興過。我們喝的酒,是他珍藏多年的一瓶陳年茅台。甘醇的美酒催紅了他的臉頰,也打開了他的話匣。他說了很多話,拿我當知己,給我講述了這一生曾經歷過的苦難和屈辱。我發現,他的才華絕不僅僅在機械技術方面,他的知識結構是多棱角的,見解獨樹一幟,對時政的評論與解讀更是精彩。他說,中國人是一個很勤勞、很能吃苦的民族,中國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最能忍辱負重,只要國之為政者不要胡亂折騰,好好珍惜自己的子民,以民生為本,沉下心來搞建設,中國一定會迅速強大起來;只有國運昌盛了,每一個家庭的日子才會好轉、富足,國泰而後民安,中華民族復興大業才真正有希望……
我對他肅然起敬。他和我的父親一樣,也是一位憂國憂民之士,只不過人微言輕罷了。然而,草根的智慧,不是也可以撬動巨石嗎?


翌年,我離開了西寧,調回內地工作,從此便與林工和蔡工斷了聯繫。今天,他們應該是已經退休,結束漂泊生涯,回老家湖北去與倆女兒團聚了吧。與家人在一起,家,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家。
昨天,又是十月一日,共和國六十華誕,又一次在電視機前觀看大閱兵,心中別有一番滋味。中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強大!父母親已經長眠在海外,他們無緣看到今日之中國,已不是1959年時他們為之憂心忡忡的那個祖國了,我們可以真正為她的強大而自豪而驕傲了。那麼,林工和蔡工呢,他們一定也在家鄉溫暖的家中看了大閱兵,他們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們是否還記得25年前在西寧的事情?林工是不是也那麼高興,痛飲茅台?兩代知識分子,不,連我算在內,是三代人,我們最耿耿於懷的、心中最牽腸掛肚的是什麼?是國運昌盛,民族復興──這是我昨天在看大閱兵時所感悟到的。
伴隨我們的漸漸老去,新的一代在成長、在崛起,他們用堅強威猛的腳步在天安門前擊打著、前進著,向著太陽,背負民族的希望,展示一個大國的風範,告訴世界,我們熱愛和平,我們的祖國明天會更美好!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2009.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