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9日 星期六

回憶錄──死裏逃生(陳黛黛)

2018年1月7日是柬埔寨推翻「紅色高棉」政權39週年紀念日。柬埔寨舉國慶祝,但有人說那是越南攻入柬埔寨、變相侵佔了這個國家的日子;真相如何讓歷史去鑒證吧!我只想說說我在39年前是如何逃出來的。

1979年1月的馬德望省宿蒙區,農忙季節已過,但「翁卡」(赤柬政權的代稱)總不會讓老百姓安閑,村里一百多名單身男女都被遣往遠處修築水渠。這水渠已修築多年,也不知要修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完成?有一天突然接到通知,工程結束了,一部分人可以回村,但有一部分人要繼續前往划木開荒;與我同行的木妹姐(現居住於澳洲雪梨)與我商量,她不想進森林,想藉口生病要求回村。我也很想回去,但全隊只有兩個華人,總不能兩人都同時生病吧!我最受不了被人嘲笑說:「真真(柬語華人代稱)都是懶人」,於是只有硬著頭皮又隨著大隊出發了。出發的當天我才知道進去森林的只有二十幾人,由一個年輕的黑衣頭頭(赤柬都穿烏衫)帶領,年紀大的黑衣頭頭及大部份勞動者都回村了。現在想想也許當時那些頭頭已獲得金邊失守的消息,已無心幹事了。

我們一行二十幾人就這樣走進渺無人煙的樹林中。每天男人負責用鋸子把一棵棵大樹鋸倒,女人就用長刀把樹枝砍掉。說也奇怪,這段時間黑衣頭不知所蹤,沒人管,我們可開心了,划木的時候有人竟唱起金邊流行歌曲,自從離開金邊後,這數十天過得最開心。

好景不常,有一天黑衣頭回來了,他竟是面目全非,他毀容了。姐潘(柬語習慣把名字叫在後面)偷偷對我說,她聽到了壞消息,「翁卡」內訌,駐守金邊的部隊及家屬全被驅趕到馬德望省屠殺了。我們的黑衣頭怕被牽連而自己毀容了⋯⋯姐潘說,我們也會被牽連的,所以今晚一定要跟大夥一起逃進荒山,我聽了全身哆嗦。

當晚大家把剩餘的白米分了,背上背包離開住所。那是一個無月的夜晚,天黑得可怕。我緊拖著姐潘的手急步走著,腦子裡一片空白。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覺人群從四面八方插進來,我們隊伍的人數一路在增加。大家都不說話,只緊緊跟著前面的人在走,走,走⋯⋯我們走進了一個山洞,那山洞很長,很黑,伸手不見五指。突然我被絆倒了,很痛,我暈昏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之中感到很多人從我身旁走過,有一個人把我踩醒了,我低聲喚:「救救我!」沒人聽見,我猛然驚覺我將會被遺留在山洞裡,於是用力捉住一個人的腿,求她帶我出去,她使勁想把我甩掉,只聽到有個男人聲音問:「為何不走?」她說:「我的腿被人抱住了。」我用足氣力對那男人說:「叔叔,救救我!我走不動!」那男人彎下身把我拖起來帶出了山洞,但我的背包卻留在了山洞,我一直珍藏著家裡各位親人從身分證本撕出來的相片全沒了⋯⋯

山洞外大隊人都在休息,夜色中我發現那是一個龐大的隊伍。我無助地喊著姐潘,遠遠地我看到姐潘也在喊著我的名字,能與姐潘會合我太高興了,姐潘還在人群中找到她的家婆,大侄子和年少的弟弟。

天朦朦亮了,我發現大隊裡有一頭大象,一領隊的竟是一位行動不便但擁有數位弟子的高人。姐潘說,他們都是為逃避赤柬的追殺而進入深山的,準備逃到泰國去,大象會認路,高人會施法治病,只要跟隨他走,一定會安全抵達泰國。

我們又出發了,二百多人的隊伍就這樣跟著大象走了一整天,太陽猛烈地曬著,大家汗流浹背,周邊一點水源都沒有。在一個光禿禿的山頭,有人熬不下去了,跪下向天祈禱:「快下雨吧!」有人向小孩索尿解渴。我也默默向上蒼祈求「放我們一條生路吧!」突然前方傳來好消息:過了這個山頭,前面就是一片樹林,樹林裏有水。

我們到達樹林已是黃昏,在旁人的指點下,我們找到水藤,只要切割水藤,就會有水流出來。我們「貪婪」地吸吮著從水藤中流出來的幾滴甘露,盼望著能發現水塘,讓大家可以暢快痛飲。天黑了,我們終於發現水了,沒人理會那是什麼水,只管盛起就喝,然後倒頭大睡,大家太累了。天亮了,我才發現昨晚我們喝的水是一塊大石頭凹陷處的積水,裡面佈滿青苔與污跡,還有小昆蟲⋯⋯我們這支二百多人的隊伍就這樣在山林中躲躲藏藏地走了幾個月,開始的幾天,我們偶爾也找到赤柬藏在深山的米庫,但後來就只有靠毒薯(毒薯挖出後要切片浸水七天才能食用)為生了。我自從在山洞暈倒後,身體很虛弱,再加上這些日子的折騰,我病倒了。姐潘很辛苦!上有老,下有幼,還要照顧我。每天找回來的食物根本就不夠吃,我看在眼裡,心裡真不好受。那位騎著大象的高人發現了我們的難處,他和姐潘商量,想收養我,一來可為我治病,二來可減輕姐潘的負擔,交換條件是一旦去到安定的地方,我要嫁給他的大弟子做媳婦。高人是受大夥尊敬的,他有一位很能幹、很會找食物的老婆,下面有幾位弟子,隊伍裡時不時會有人給他送來一些糧食,他想收養多一個人是不成問題的。姐潘是好心人,她不捨得我,但我已病得連走路的氣力都沒有了,我還有得選擇嗎?現在想想,當時的環境那麼惡劣,高人還要給大弟子找媳婦,根本的原因是他發現了弟子已有心想離開他,他想穩住人心罷了。高人的弟子很敦厚樸實,他告訴我,他家裡已有老婆孩子了,他很想念他們,他想回家⋯⋯

深山裡時時傳來槍聲,大家都以為那是赤柬在追殺我們,大隊一直都在不停地轉移地方,直到有一天,有人發現追趕我們的軍隊走過留下的鞋印不是輪胎鞋,大家猜那一定是泰國軍隊,我們太高興了,決定一起投奔泰國軍隊。

大隊掛著白旗從深山走出來,出乎意料之外我們遇見的不是泰國軍隊,而是越南軍隊;沒有槍聲,沒有吆喝聲,他們把我們全部安排上了軍車開回宿蒙市。

在宿蒙市的兵營裡,我們被男女分開看管。我和姐潘又碰在一起了,我太高興了!更高興的是我們竟然有白米飯吃,我們已有數月沒米下肚了,這次還讓我們吃到飽,太美妙了!連續享受了4天的芝麻鹽送白米飯,第五天他們開始審問女犯人,有翻譯,查明我們跟赤柬軍沒有關係後,所有的女人和小孩都釋放了,每人拿到一個裝滿白米的大鍋,就讓我們離開兵營。姐潘帶著弟弟和我一起出來,她的家婆留下來等她的大孫子,不和我們一起走。

離開兵營時大概是七月份吧!宿蒙市馬路上難民潮湧,大家都在趕路回去自己的家鄉。我想回金邊,姐潘說她先陪我去金邊,如果我找不到親人,就隨她去她的家鄉實居省,我默許了。家裡人(離開金邊時我家十一人)全餓死了,淪陷前離開柬埔寨的大哥、大嫂此時也不知身在何處?我還有親人嗎?⋯⋯貧病交加的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金邊?我茫然⋯⋯

姐潘知道我走不動,每天都四處打聽是否有開去金邊的軍車?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們終於隨著一批難民上了一輛開往金邊的卡車。卡車把我們放在坡士東市場就開走了,我最記得我當時是走不了五步路的,就在我停頓休息時,我遇見了真芬姐,她告訴我她準備去越南就匆匆走了(正是因為她把我的消息帶到越南,芳群哥才會托人到金邊來找我,我才有機會下到越南。)我和姐潘走進市場,那裡有許多賣吃的,那些食品太吸引人了,尤其是熱騰騰的粿條粉,但一碗粿條要用一牛奶罐的米來換,我鍋裡只有8罐米,我捨不得換來吃。正當我猛咽口水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喊我,抬頭一看,是姐音(她是我在赤柬時期的患難姐妹,我們4個單身女子被分配住在一起,大家感情很好,結拜成金蘭姐妹,她是大姐,二姐是木妹姐,我是老三,最小是阿蓮。姐音和阿蓮嫁人後,就只剩下我和木妹姐相依為命了!)我看到救星似的一把抱住她,好心的她建議我跟著她住吧!她們夫婦倆正籌備開裁縫店,我可以做幫手。有人收留我了,我連連感激,經過這麼多個月的流浪,我終於找到定所了,是嗎???

後記:我把這段經歷寫下來,是給自己留個念想,也想借此文感恩曾經收留我的受人尊敬的高人師傅、姐潘、姐音、姐卿,還有在赤柬時期與我相互扶持的木妹姐、阿蓮、碧娥、惠蓮、姐娟,我會永遠懷念妳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