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端午節,曾在泰京曼谷《中華日報》「文學版」刊出一首「五月之歌」的新詩:「五月,以滿腔的愁鬱和無限哀思,裹進粽子,帶到楚國,帶到汨羅江;五月,將景仰的丹心和萬卷詩句,摺成龍舟,划進歷史,划進傳說中。潮聲陣陣,雨絲綿綿,奏起九歌,詠著離騷,吟哦堅貞殉國的輓曲,憑弔懷沙千古的忠魂。」後來還譜了曲,自彈自唱,可惜樂譜原稿已丟失。
今年是屈原投江2280週年,「詩壇第180期」刊出《癸未端午詩人節特輯》,紀念這位偉大的愛國詩人。今天是五月初五,一大清早,胞姐來電話,和往年一樣,她親自包了粽子,我立即驅車去取,又到燒臘店買了豉油雞、燒肉回來,老伴弄幾樣小菜,拜祭祖先,算是過節;當然少不了酒,還有母親生前最喜愛的芒果和黑咖啡。逢年過節,拜祭祖先,這個古老傳統,在東南亞華人中世世代代一直保持下來,即使到了北美,也絲毫沒有改變。然而,這無根的浮萍,根在哪兒呢?
浪跡海外,像斷線的風箏,到處漂泊,於是有「遊子」之稱。也曾以「逋客」自稱,但不甚恰當,因為沒有「避世」,也不能「隱居」,不能像陸游以「放翁」自居。而頗無奈之處,還是尷尬的身份;在柬埔寨,堅決不肯歸化柬籍,使用華僑身份證,似乎更愛國,誰知赤柬一入城,變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成了「嫁出之女兒,潑出的水」,自生自滅,慘遭迫害。在越南阮文紹時期,持「外僑證」,幸好在「解放」前夕逃出新天,不必遭越共驅趕到「新經濟區」,接受「改造」。在暹羅,雖然取得泰國籍,身上的華裔血統,始終不是泰族,要融入主流社會就必須放棄華人姓氏,改為泰名。進入難民營,成了無國籍,想回中國談何容易?到了加拿大,向英女皇宣誓效忠,入了加籍也還是華裔少數民族。踏上神州大地,滿以為是自己的故鄉,一填表格,在國籍一欄中,很無奈地寫上CANADA,你又成了外國人。總之,你什麼也不是,你只是浮萍。
1983年在亞省愛民頓入了加籍,當時有位法官曾經以十分不敬的問題向我提問:「你是中國人,如果有一天加拿大和中國打起仗來,你會幫誰?」我很不客氣的答道:「如果加拿大軍隊入侵中國,我會放棄加籍。」法官的臉色有點不悅,但還是打圓場:「這只是假設,不必擔心。」
女兒從小就被老師灌輸「我是加拿大人」的觀念,她們認為:「加拿大才是我們的國家!」剛開始我總是與她們爭吵,罵她們忘本、數典忘祖,後來一想,自己的身份不也是一蹋糊塗,不中不柬,不越不暹,不台不加,反正什麼也不是。自此以後,寫文章不再隨便用「我國」、「祖國」,不再稱呼加拿大為「他鄉」、「殊邦」、「異域」,因為,我住加拿大廿多年,比住柬埔寨、越南、泰國、臺灣、香港加起來還要久。雖然不敢說會「老死加邦」,但深信很難會再「落葉歸根」,只有老老實實的把「他鄉」當「故鄉」,在這北國「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吧。
美國華盛頓州長駱家輝曾經到大陸探親時,坦言「我是美國人」,令他家鄉族人無法沾光。前菲律賓女總統阿基諾夫人曾回到福建尋根,她原來是許姓華裔。如果將海外華裔名人逐一搜索,光是政壇上就數之不清,他們的根到底在哪兒?特別是百家姓中人口較少的姓氏,更應尋根。
月前姨媽回潮州省親,臨走前我拜託她老人家抽空前往揭陽,打聽我祖家之消息。上星期收到了姨丈來函,附來了三張照片,一張名片,我終於找到了故鄉的根,興奮之心情難以掩飾。家父共有兄弟三人,大伯父、三叔父在先父逝世後不久也相繼作古,由於戰亂,關山遙隔,幾十年間音訊全無,只知道祖籍在揭陽縣西門外赤步鄉,只知道赤步鄉有盧、彭兩姓。姨媽托人去打聽,並留下舅父在潮州之廠址,幾天後,大伯父的兩個兒子從揭陽來潮州相會,告知大伯母仍健在,今年已九十多歲,並將全家福照片送來。他們在揭陽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帳篷廠,產品遠銷東南亞和歐美,名片上還有該廠網址,上網可以互通電郵。兩位哥哥詢問盧家後人戰火餘生還有誰仍活著?他們是否都已變成「番仔」?能否說潮語、寫中文?希望在大伯母有生之年回鄉團聚。
以前,十分羨慕人家有祖屋、祠堂可以回去拜祭,想不到年已半百終於找到故鄉,令我既喜又驚。不是「近鄉情怯」,而是對先父故居印象一片空白,見到親人之感慨,既陌生又因血緣聯繫而親切,總之,這相逢不曾相識的情景,只有詩詞才能描繪出來。我忽然有盼望回鄉之念頭,有渴望立刻成行之衝動,我原來是有根可尋的!想起手足四人各散加拿大、法國、越南三地,如果能相約一同回柬埔寨給先父掃墓,再一同返揭陽祖居,那簡直是夢想成真。這一天不會太遠!
端午節,吃粽子,喝紅酒代替雄黃,憧憬著首次踏上揭陽赤步鄉的喜悅,足以興奮整個晚上。明年端午節,我能否在潮汕觀賞龍舟?還是先寫封信回故鄉,讓大伯母也感應晚侄們之鄉愁。
遙寄潮州家鄉盧建龍哥二首
其一
倦鳥遲歸念故鄉,楓邦又見雪花揚。
浮萍浪跡尋根苦,老馬奔波去國忙。
闖蕩一生逢戰亂,興衰幾度歷存亡。
驚鴻劫後蛇弓影,每讀家書怕斷腸。
其二
夢裡潮州勝美洲,乍知鄉訊惹鄉愁。
卅年鴻爪雪泥落,萬里萍蹤楓國留。
風雨行吟盈墨卷,詩聲賡詠滿書樓。
范陽古樹添新葉,光耀盧門百代侯。
(2003.06.06《華僑新報》第6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