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篇：《考證》

唐詩外譯，洋師漢學，開卷神遊跋涉。邀來賈島互推敲，更喜見、王唯觀獵。
吟哦古韻，謳歌新曲，博士射雕情愜。論禪問道說元和，不愧是、歐文大俠。
──《鵲橋仙》‧麥大聆聽歐文教授講唐詩感賦

上星期五，哈佛大學中國文學與比較文學教授歐文Stephen Owen博士到麥基爾大學講唐詩，我們幾位詩友有幸出席聆聽，獲益匪淺。那天一早我向工頭告假，他說有個附帶條件，就是提早兩個鐘頭上班，我只好於十二點開工，四點打工卡，匆匆趕往麥大，懷石和耶律等人早已抵步。

演講四點半準時開始，三十來位聽眾將Gold room擠滿。歐文教授一頭銀髮，上唇蓄兩撇鬚，身穿紅襯衫，另加外套，不打領帶，年齡只有五十六，比懷石大一歲，健碩硬朗，魁梧高大。他用英語演講，但一口純正流利的普通話，令人傾倒。他的演講題目是《射雕英雄和大雁獵手──晚唐的詩》，由唐憲宗元和開始，到唐文宗開成止。他從姚合《極玄集》中各詩家談起，以元和體為主，著重講王維和賈島的詩，並將「射雕獵雁」作為賣點，一張鋪了桌布的講台，一個多鐘頭，一大壺白水，一口氣將數十頁講稿唸完，每逢名字、年號等都用普通話讀出，絲毫不含糊。

最後剩下廿分鐘，可以自由發言提問；麥大歷史系東亞學系葉山教授Robin D.S.Yates也是唐詩愛好者，專門研究韋莊，他提到賈島《哭柏巖和尚》五律中「焚卻坐禪身」詩句，從歷史的角度考證唐代佛教與道教興衰更替時間。也有麥大學生在提問時引用毛澤東的「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詞句，十分應景。耶律則問及賈島的詩到底與「射雕獵雁」有什麼關聯？

懷石將一首七絕誦讀，令歐文教授哈哈大笑，全場報以掌聲。他用諧音入詩，口占曰：「紅裝銀髮眾人凝，國士洋洋射大鵬。愕愕龍孫疑假倒，粗詩草草憶唐僧。」這是一首很生動的即景詩，由教授的紅裝、銀髮，到滿堂聽眾的聚精會神；國士洋洋，更是可圈可點，既是洋博士，也是洋洋大觀；愕愕龍孫，正是炎黃子孫驚訝愕然、嘖嘖稱奇、嘆為觀止神情的寫照；疑假倒，假倒與賈島諧音，用疑字，既半信半疑，似真似假，到最後完全折服；粗詩草草，那小紙上的確相當潦草；憶唐僧，此典用得妙，既可解釋為賈島詩中「僧敲月下門」的「唐代詩僧」，也可解釋為往西天取經的玄奘和尚唐三藏，蓋今天來此向西方洋博士取唐詩經書矣。我當時在想，評詩難，作詩更難！要先有詩的創作，而後才會有詩評，真希望能早日讀到歐文教授所寫的律詩絕句。

演講會後，有個雞尾酒會，大家聚在一起，無拘無束，暢所欲言。我將十四年前購得的《初唐詩》請歐文教授簽名留念，他除了簽上英文名字，還簽了中文名字「宇文所安」，並註明年月日和麥大。懷石以詩會之名義，將一塊鷹雕古玉饋贈予歐文教授留念，教授透露今年年底他的自選集將在中國出版，並答應屆時將寄贈大作云云。我們有幸認識葉山教授、方教授和王仁忠老師，彼此交換詩詞研究心得，頗覺相見恨晚。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詩聚，令我對老外洋博士改觀。

回來後，花了幾天時間，翻查姚合生平，考證《極玄集》資料，研習令狐楚的《御覽詩》、高仲武的《中興閒氣集》、韋莊的《又玄集》，以及有關《唐詩品彙》、《唐三體詩》、《瀛奎律髓》、《唐鼓吹》等書。入唐詩這座寶山，豈能空手而回，欲認真做學問，先從元和體開始。

元和是唐憲宗的年號，僅十五年（806-820）。這期間白居易為左拾遺，元稹為監察御史，他們連同張籍、王建等大量創作反映現實的樂府詩，後人稱之為「新樂府運動」；這期間，李賀、賈島謁國子博士韓愈，孟郊、賈島、李益與韓愈等酬唱甚密。溫庭筠、李商隱生；孟郊、李賀、柳宗元相繼逝世；姚合進士及第；韓愈被貶潮州。元和體就是在這歷史背景下形成。廣義來說，元和體指唐憲宗元和以來流行的新文風、詩風，是由韓愈等元和時的著名作家開創的各種新體詩文。狹義來說，是指元稹、白居易詩中的次韻相酬的長篇排律和包括艷體在內的流連光景的中短篇雜體詩。李肇《唐國史補》卷下：「元和以後，為文筆則學奇詭於韓愈，學苦澀於樊宗師；歌行則學流蕩於張籍；詩章則學矯激於孟郊，學淺切於白居易，學淫靡於元稹，俱名為元和體。」

詩詞流派五花八門，除了元和體，還有柏梁體、太康體、元嘉體、永明體、宮體、上官體、香奩體、西昆體、台閣體、同光體等等；唐詩還有以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為代表的山水田園詩派；有高適、岑參的邊塞詩派；有白居易、元稹的新樂府詩派；晚唐、五代有溫庭筠的花間詞派；宋代有黃庭堅、陳師道的江西詩派；還有江湖派、格律派、四靈派；宋詞有秦觀、賀鑄、李清照的婉約派；蘇軾、辛棄疾的豪放派；明代有茶陵詩派、復古派、公安派、竟陵派；清代有陽羨派、浙西詞派、常州詞派和漢魏六朝詩派等。要考證這些詩派，就要花費很大的精力。

歐文教授作為洋人，對唐詩之研究不遺餘力凡卅餘年，這嚴謹的治學態度，值得我們推崇。作為華裔，對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遺產，更應該全面繼承，這是歐文教授求知精神對我們的啟示。
（2002.10.18《華僑新報》第6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