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雪梅君《往事如煙四十年》一文後,感觸良多,昔日的風風雨雨,依稀浮現眼前。雪梅君比我大十歲,四十年前他十九歲,我才九歲,印象模糊;所以我只夠資格《追憶前塵卅五年》。
文革紅潮席捲東南亞華人社會,柬埔寨首都金邊更是首當其衝,中文學校幾乎無可倖免。幼稚無知的學生有樣學樣,大破四舊,把廟裏諸神的鬍鬚都扯掉,極力抗議家裏拜神,拒絕向佛像下跪。動輒和父母頂嘴,高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大罵他們是資產階級,要劃清階級界線;大年初一不肯穿新衣,而去學老紅軍穿滿是補釘的破褲舊衫,令家長顏面無光,十分反感。
金邊市幾家華文報紙,也被潮流捲了進去,《棉華日報》、《工商日報》大幅刊載大陸「兩報一刊」社論,對楊成武那篇《大樹特樹毛澤東思想的絕對權威》印象頗深,《棉華日報》還整版通紅報導毛澤東接見紅衛兵。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中共「九大」召開,林彪那篇十萬字的政治報告,又長又臭,竟被當作教材學習,分組討論足足一個多月。晚上收聽北京「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一聽到毛澤東「最新指示」,翌日一早到學校,就逐層樓逐間課室一字不漏抄錄在黑板上,誰要是膽敢抹掉,誰就會挨批,連老師也不敢隨便亂動。柬埔寨政府宣佈封閉所有華文報紙後,學校「時事組」就肩負起辦報之重任;晚上輪流值班,逐字逐句從收音機上抄錄「中新社」新聞,整個晚上沒睡,凌晨結束後,還要用過底紙複寫多份,分派下去,這項工作一直延續到政變後才中斷。由於當年仍未發明影印機,若想傳遞文章,除了刻寫鋼板,還可以用攝影機拍攝。
語錄、「毛選」、像章等已經氾濫,變成了時髦。寫東西非引用幾段「語錄」不足以稱為文章,開會發言,長篇大論,盡是「最高指示」;毛澤東那卅七首詩詞背得滾瓜爛熟,連健身操也用上,例如「金猴奮起千鈞棒」,就是一招式也。背語錄比賽,有人創下三百條的記錄,獎品是精裝的「四卷」合訂本;猜哪一段語錄在毛選哪一篇哪一頁,也可提升成比賽項目。記不清到底畫了多少毛澤東肖像,木刻雕出來的也還是毛澤東的側面頭像,還有石膏像、陶塑泥捏、剪紙、刺繡,甚至貝殼畫。還記得那張《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我們不知用畫筆複製了多少張,他那件長衫,他那把油傘,陪我們在燈下熬過幾個通宵。除了語錄歌,樣板戲,還有那永遠唱不完的「革命歌曲」,天天高唱「祝福偉大領袖萬壽無疆」,高呼「萬歲!萬歲!」比昔日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翻譯毛選,更成了責無旁貸的神聖任務,除了《老三篇》最先被譯成柬文,我們還計劃翻譯《論持久戰》,五人分工,草稿堆積得很厚,還未完成,就發生推翻西哈努克的政變了。
政變是1970年3月18日發生。當天下午,我和幾個同學還特地踏單車去國會大廈,只見大批軍隊聚集,還有幾輛坦克,議員們正在槍口下通過「罷黜」西哈努克的國家元首之職。下午六點,電台宣佈戒嚴,全市停電。朗諾(龍奈)將軍出任革命委員會主席,推舉國會主席鄭興為魁儡,出任代元首,就這樣完成了權力轉移;西哈努克於3月19日由莫斯科抵達北京,開始其流亡生涯。中國大使館於5月5日撤離金邊。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發表「5.20聲明」,由林彪宣讀,對柬埔寨流亡政府給予全力支持。朗諾於10月6日宣佈成立「高棉共和國」,自任第一任總統。赤柬在森林打游擊,波爾布特的柬共烏衫兵,於1975年4月17日攻佔金邊,西哈努克由中國返回柬埔寨,隨即遭受軟禁。直到1979年1月,越南軍奪下金邊前夕,才獲釋放。
是越戰把柬埔寨推向戰爭邊緣。「胡志明小徑」將大批軍事物資從北越運來南方,令美國佬恨之入骨的是,這運輸線有很大部份經過柬埔寨境內,只有將金邊政權換血,才能截斷這條大動脈。內戰爆發,和平之島、魚米之鄉的高棉,就被捲進戰火中,柬共趁機發展壯大,最後掌權。三百萬人在短短近四年的統治下喪命,作為無辜的華僑,得不到兩岸政府的救援,甚至連說句公道話也沒有。對柬埔寨的悲劇,中國領導人矢口不提,視若無睹,這是最令華僑痛心疾首的事!
為了保留華僑的身份,柬埔寨華人大部份不肯入柬籍,而寧願每年繳納繁重的「身稅」(即人頭稅),許多行業必須柬籍才獲准經營,華僑是被視為「旅居」者。所以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被驅逐出境。柬埔寨華人一直保留中華文化傳統,孩子一律送進中文學校唸書,高中畢業後回大陸或台灣、新加坡升大學。儘管當局強迫華人學柬埔寨文,學生們還是以中文為主。離開柬埔寨已經卅年了,在越南、台灣、泰國浪跡,想不到最後竟來到北美加拿大定居,身上流的依然是華人的血,對文革時期人性扭曲的那段回憶,就像揭開傷疤,猶有陣痛。歷史是無法更改的,柬埔寨的悲劇,誰是罪魁禍首,昭然若揭。趁記憶還清晰時,留點史料,以供日後遺忘時借鑑。
(2002.08.09《華僑新報》第59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