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篇：《浮生》

廠裏日班一位寮人工友，下星期將滿六十五歲，屆退休期限，眾同事每人攤派若干，準備為他搞個歡送會，並買了一張賀卡，上面逐人簽名，寫滿祝福字句，慶祝榮休。一切統籌就緒，誰知噩耗傳來，前天風雪交加，這位工友因鏟雪而心臟病發，救護車送院求醫，搶救無效而終。攤派的錢買不成禮物，卻買了花圈，賀卡換成追悼簽名，喪禮於今早舉行，瞻仰遺容後，隨即蓋棺火化，簡直令人無法相信。上週四開工時，還與剛下班的死者寒暄，羨慕他退休，問他一共幹了幾年，他說來加拿大廿年，也在這家工廠呆了廿年，沒領過一天失業金，更別說是社會福利救濟金、退休金、養老金，他有些捨不得離開，聲稱自己還強健，太早退休，是有些可惜云云。想不到那簡短的交談，竟成了訣別。消息傳來，夜班工友人人提不起勁，個個愁雲慘霧，搖首噓唏。

廿五年前曾在曼谷《新中原報》上刊登一首詩，追悼傳聞遭赤柬殺害的同學，廿五年後在一本通訊錄上看到了這幾位同學的名字和照片，恍如隔世。這又令人想起梁實秋曾於1951年在台灣撰文哀悼「雙雙自殺」的吳文藻和冰心夫婦，後來證實是謠傳，1987年10月3日，梁實秋因心肌梗塞逝世，冰心於10月5日寫了篇《悼念梁實秋先生》，最後一段這樣寫道：「實秋，你還是幸福的，被人悼念，總比寫悼念別人的文章的人，少流一些眼淚，不是麼？」當年寫《憶冰心》的梁實秋走了，而冰心卻比梁實秋多逗留十二年，風雲難測，生死無常，怎不令人感嘆？

曾為朋友填一闋《聲聲慢》的輓詞，哀悼其英年早逝的故人，詞填好後傳去報社，才獲悉病人還在彌留中，生命尚未結束，這就麻煩啦，萬一明天輓詞見報，人還活著，豈不荒唐透頂？稿子已經發出，趕不及截止，正焦急之際，電話響了，證實病患剛剛安息。如此擺烏龍是多麼尷尬，人家是期望病人能多撐一天以等待奇蹟出現，哪有恐怕被悼念的人死不去，這是那門子邏輯？

剛才新聞報導，昨天一輛大巴士在通往汕頭的公路上翻車，二死四十傷，巴士上都是赴內地提前清明掃墓的香港旅客，看到親人在車禍地點路祭，嗚呼！來拜山變成被人拜祭，人鬼同悲。

《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人生在世，浮沉聚散不定，故稱「浮生」，亦稱「浮世」，逝去的歲月稱「浮年」。浮生若夢，浮世如雲，浮年似水，千百年來，騷人墨客對人生的探討，始終找不出稱心之答案。《莊子‧知北遊》：「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曹氏父子都以朝露相比人生，曹操詩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植唱道：「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王勃有「人之百年，猶如一瞬」之感慨；李白舉杯長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蘇東坡則認為「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他覺得「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而李賀「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韓愈感喟「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陸游最終「悟浮生、浮名，回視千鍾一髮輕。」妙哉！

詩壇諸君對浮生都有各人獨到的見解，試摘錄一些詩句，給苦樂人生作個澈悟圓通之詮釋。

譚銳祥詩翁看透世情，詩中充滿人生哲理，俯拾皆是：「春光過隙疾，轉瞬成昨日。」「人無千歲壽，唯善萬年留。」「鉛華七十嗟虛擲」「垂老他鄉歎索居」「荏苒韶光瞬一秋」「拓筆半生勉復甦」「韶華如水詩情在」「功名利祿如流水」「飄泊天涯人漸老」「風物悠然一覽過，更添歲月又如何？」「勝負市廛當睹奕，浮沉世事付煙波。」「春來春去太匆匆，攬鏡驚看一夢中。」「如雪雙髯何所望？題詩應景款騷情。」「逝水韶華莫奈何」「陽春白雪宜吟詠，莫負光陰去若梭。」「挽鏡驚看雙鬢改，嗟嘆歲月逐波馳。」「四時序換總逢秋，豁達情懷莫結愁。」

伍兆職先生深悟人間變幻，詩中感歎良多：「榮華富貴原奢夢」「功名富貴隨風逝，傲骨清懷伴彩霞。」「豁達人生不強求」「歎惜韶光不復留」「黃昏未近夕陽好」「青春虛度悲人老，壯志難酬恨火焚。」「春殘夏盡又秋冬，寒來暑往循正宗。」「閒雲野鶴逍遙在，去惱除繁安樂留。」「世事如棋難逆料，浮生若夢易成空。」「悲歡離合隨緣份，圓缺陰晴任主衷。」「風和日麗多歡暢，柳暗花明莫苦愁。」「月圓月缺惹人愁，花落花開幾度秋？」「落泊天涯人已老，寄留海外志仍昂。」「歷盡滄桑呈義重，曾經風雨見情真。」「炎涼世態心如水」「浮沉利海多風雨，淡泊名河少是非。」「快活淒涼也要過，貧窮富貴又如何？」「無求無慾心安樂，爭利爭名志折磨。」「浮生若夢歡多少？珍惜真情重氣和。」「歲月難留荏苒過，黃昏將近奈如何？」

雪梅君對人生的嘆詠有自己的風格：「幾度寒霜幾度嗟」「迎向孟秋獨品茶」「古時明月今時看」「舉杯淡酒陪秋菊」「長時征戰奈何苦，半世浮沉怎忍仇？」「大半人生入夢哉」「詩侶碰杯歲月遐」「物易星移又百年，黃粱一夢入新篇。」「蹉跎歲月人馳老，淡泊終生夢快黃。」

懷石兄有「浮雲名利由天地，淡水人情任北東」之慨嘆，當讀到他那「煎心燎骨復熬身，照鏡誰憐鏡裏人？」時，我情不自禁地哽咽了，淚水奪眶而出。「塞雁聲嘶感物秋，時宜不合去歸愁。」經過與病魔搏鬥之後，對浮生的認識，懷石兄比誰都更透徹，更易參禪悟道，看化人生。

冰心在晚年寫追悼文章最多，眼看一個個至親好友走了，她心裏極不好受，但她能寫，能留下文章給後人。生於1897年的蔣介石遺孀宋美齡已跨越三個世紀，她經歷了喪夫、喪子、喪孫之痛，身邊一個個親人先後離她而逝，相信她內心也一定很悲涼。日本百歲雙胞姐妹金婆婆、銀婆婆因其中一人先逝而另一人也跟著辭世，可見長壽必須快樂，要活得開心，活得逍遙自在。
（2001.03.30《華僑新報》第5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