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4日 星期日

第219篇:《筆耕》

雪一直在下,將後園草地和花圃都鋪蓋得白皚皚的。和往日一樣,每天放工回到家已是凌晨四點許,又屆星期三了,交稿期限已到,還沒寫出一個字。文章是逼出來的!這就是寫稿佬的生涯。寫出來的東西不賣,所以不該叫稿匠。稱筆耕很勉強,因為已很久沒用筆。敲鍵盤取代了爬格子,在原稿紙上塗塗改改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一旦電腦失靈,就手忙腳亂,如喪考妣。

朋友問我,你每週一篇,題目永遠就只有兩個字,又不許重覆,是否擔心靈感枯竭,盧郎才盡?問得好!我的確很擔心,每天都在和自己作戰,要不斷補充,不停加料,否則就封筆,壽終正寢了。其實,寫什麼,比怎樣寫更加難。有時擬定了題材,卻無從下「鍵」,經過一番折騰,三易其稿,最後寫出來的,與原來想要寫的已經風馬牛不相及了。原因很多,有時是顧慮太多;有些是說了等於白說,不說更好;有的是人家已經寫了,不願跟風;有的觀點,寫出來未必有人肯接受,反而令人產生誤會;有時間性的新聞,又要以最新資料為準,太早發稿,恐怕有出錯。

寫什麼?這是個頗傷腦筋的穴位。找到了,就可以抽絲剝繭,順藤摸瓜,然而,怎麼寫,也挺費周章。由於是隨筆,不能當作論文來寫,不宜太嚴肅,切忌講大道理,喊口號,又不能像小說,虛構誇張一番,只能從小處窺豹,三言兩語,全無束縛;文筆盡量放鬆,想到就寫,要停便立刻收筆,而不必來個結論訓話之類,更忌轉彎抹角,帶讀者遊了大觀園一圈後,再畫龍點睛。

要隨心所欲敲鍵,就必須放下包袱,這包袱裏面,裝著幾樣顧慮:怕文章發表後惹來非議,怕讀者不愛看或誤解,怕報社不肯刊登,怕得罪權勢。怕這怕那,哪能寫出東西來。曾經在某報開個五百字小專欄,內容專寫唐人街,曾和報社約法三章,文責自負,一字不改,寫什麼完全自由,絕對不受干預,敢講真話的結果,當然是惹來風風雨雨,最後以八十五期之短壽夭折。這個經驗教訓,終身受用,也應證了外界評語:「此君只會做詩做文,不會做人,遲早會吃大虧。」

既然不涉及複雜的社區,就安心搞搞詩詞研究,吟風弄月,步韻唱酬,與世無爭,偶爾對時局發發牢騷,總不會「周身蟻」了吧!就這樣寫了兩百多篇,幸好總算平安度過,雖然有些小波浪,間或有點噪音,但還算沒有倒下。從九六年起,經歷了五個年頭,若結集出書,也足足有四十萬字,如果說這是筆耕的收獲還言之過早,只能說是比賽前的熱身準備,現在才開始起步跑。

趣味性和資料性,一直是本欄注重的兩個原則。除了不寫形而上學的概念性長篇大論,更重要的是資訊,每篇隨筆的資料,是文章的價值所在,往往為了考證,所花的時間比寫文章要多出好幾倍。像歷屆美國總統選舉資料,要從年鑑中搜索,肖龍的世界名人,要從每一部百科全書、人物辭典中逐人尋找,年終溫故,歲暮回顧,千禧年總結千年大事,都必須從剪報堆、雜誌、網路中找尋資料。引用古人的話,更要追查出處,證實來源,不可憑一句「古人說」就敷衍了事。

新聞當然要最新出爐的,但發稿時間所限,只能盡量減少出錯,像九、二一台灣大地震那天是星期二,當天發稿時,在那篇「秋緒」中提到死亡人數是一千七百餘人,後來數字不斷增加,今年萬聖節台北新航墮毀,正好也是星期二,發稿時電視正現場轉播空難情形,剛好正在寫那篇「直言」,就將此新聞加了進去,當時的死亡人數是七十九人,後來增至八十二人。美國千禧年總統大選,我是一面敲鍵盤一面看CNN廣播,一直到星期三下午兩點半準備上網寄出,仍未知誰是下一任白宮主人,上週的「時評」,也是一面對著電視機一面趕稿,脫稿時還是沒有答案。

詩會成立後,一連寫了三十多篇談詩論詞的文章,幾乎所有以詩帶頭的題目都用盡了,這是頗吃力的差事,不是難寫,而是難評。所謂詩無達詁,詩寫得好與差,不是幾句話就能評鑑,評死人的作品,即使說錯了也不會有作者反駁,評活人的詩詞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為了推動詩詞創作,曾下過一番功夫在詩評上,將每位詩友的詩句抽出略評,而且幾乎是褒多於貶,大家切磋詩藝,取長補短,如此而已。由於有些詩友詩齡已高,對其要求當然就有所不同,評語中或欠中肯,或嫌粗略,或誤解為貶低,以至令某些詩友不滿,這也是很無奈的事。首先,寫詩評的人,被視為比別人水平高,才夠資格,倘若寫出來的也不外如此,被評的詩友心裏肯定不高興。朋友問我累不累?我點頭。相信讀者也累了。不是每個人都愛看舊體詩,更何況是詩評。下不為例也!

問我什麼時候封筆,隨緣吧!當寫到燈殘油盡,或寫到語無倫次時,或沒有讀者喜歡看下去時,是時候退休了。筆耕,最重要是有一小塊泥土,除了辛勤墾拓,還要有良好氣候,雨露滋潤,至於要種什麼瓜果,等待何種收成,就不是園丁一人的事。這塊土地若不耕種,蓋座房子吧?
(2000.11.24《華僑新報》第5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