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圓,人間秋半,連夜狂風秋雨,滿園落葉殘花,同樣是秋天,不同的心情,就有不同的秋思秋興。感懷身世的,但觀蕭瑟悲涼秋景,頓時撩起滿腔秋緒,見紅楓似火,就想到霜葉要離枝飄落,殘秋一過,冬季就臨,就想到秋後算賬,秋刑秋決,生命是那麼短暫,於是對秋感喟一番;樂觀瀟灑的,就會感到秋高氣爽,秋涼如水,秋月皎明,秋楓燦爛,就會想到秋收滿載,秋成豐碩,秋色斑斕,秋意甚濃,就會秋吟秋詠以度秋光。
三年前的中秋,寫「賞月」和「嫦娥」,作為麗璧軒的開頭兩篇隨筆,當時躊躇滿志,對月高歌,吟哦酬唱,詩筆疾蹄,秋心蕩漾。三年過去了,又逢中秋,依然是那一輪明月,秋興已經淡化,秋吟沙啞無聲。秋天一到,風雨淒迷,最容易惹人傷感,有病纏身的,就更易悲秋。日前在書展見到雷門,他問我為何近來的文章那麼消沉,那麼沒朝氣,是否受了什麼挫折?總是談生死、淡化、命運,似乎世界一片灰暗,我聽後也頗有同感。
生不逢時,每天沒有振奮人心的新聞,只有互相殘殺的悲劇,科索沃烽煙未熄,東帝汶戰火又燃,台海軍事演習中,假想敵竟然是流著同一血液的炎黃子孫,怎不令親者痛、仇者快?一九九九年將結束,這是個沒有喜訊的秋天,儘管這是本世紀最後一個秋。
天有不測的風雲,台灣地區今天凌晨發生百年罕見的七點三級大地震,震央在日月潭附近南投縣集集,波及全島,災情慘重,據衛星電視剛才的最新報導,死亡人數一千七百餘人,約四千人受傷,約三千人受困,約三百人失蹤,而罹難數字還在不斷劇增中。一夜之間,所有的希望都被摧毀,台灣民眾今年將度過最黑暗的中秋節,皓月照災區,災民望月興嘆,喪失親人的痛苦,家園被毀的滋味,在孤月殘光下倍覺哀傷淒楚,肝腸寸斷。
就因為不如意之事十居八九,想樂觀一些都樂觀不起來。比起美國佛羅里達狂風暴雨,香港十號風球只是小兒科,台北大地震當然沒有去年長江洪患那麼可怕;戈爾巴喬夫的太太雷莎今天在德國因血癌病逝,死一個名人成了新聞,死幾千災民只是個數目字,當死亡成了數字,就不再大驚小怪了,只見電視螢幕上一具具死屍堆放在停屍間,沒有棺木,還未有親人認領,不管死者的身份是否顯赫,都蓋上白布,死屍一具,沒什麼特別。這個秋天,是秋瑾臨刑前所說的:「秋風秋雨愁煞人。」是多事之秋,是多難之秋。
江澤民、克林頓都先後向台灣災民發出慰問,謝天謝地,一場地震,暫時緩和了海峽兩岸的緊張局勢,相信心腸再硬,霸氣再囂,也絕不會在這時候向骨肉同胞動武。而幾位總統候選人借地震良機,用實際行動爭取選票,也許會因禍得福,轉敗為勝。這麼一來,秋穫豐收,政客們也算是天隨人願、因勢利導矣!對他們而言,是金秋,是艷秋。
同樣是秋,騷人墨客卻有不同的感受。王勃對秋抒懷,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描繪,李白「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盡情飲酒,不亦樂乎!杜甫則有「八月秋高風怒號,捲我屋上三重茅」的遭遇,而周密最擅寫秋景:「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一幅水墨畫;張炎則善寫秋蟬:「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他們都是畫秋高手,然而,真正為秋添顏色的,就是秋楓。我曾試寫過一首「詠秋楓」:
霜曉微寒遍九州,翠霞丹葉染深秋。
楓彤萬里離枝去,蜀錦千氈落地收;
意寄三稜牽筆墨,情題五角繪山丘。
絢如野火隨風舞,怎奈殘紅別淚悠。
朋友說我最後一句太悲涼,我不否認。秋緒滿懷,因楓葉變紅而愈加強烈,對楓葉,我一直很同情它的際遇,三年前曾經在本欄寫過「秋楓」,認為它「在最火紅的時候,便像晚霞般消失在燦爛中。」我還為此填了一首「臨江仙‧秋賦」:
雨趕風驅催葉落,滿山誰染丹彤?殘陽如血映楓紅。盛枯雖各異,生死總相同。
最是寒霜何太急,可憐憔悴花容。獨存菊影立芳叢。晚霞悲暮盡,秋月寄情濃。
中秋月餅飄香,佳節嬋娟共照,願二千年的中秋,親人團聚一堂,骨肉不再分開。
(1999.09.24《華僑新報》第4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