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最怕到醫院、殯儀館、墳場,更怕到火葬場、刑場。因為這些地方,曾經給我留下了可怕的回憶,印象太深刻了,直到現在,依然常在夢中反覆出現,無法徹底刪除。
在醫院殮房裏向親人遺體告別,在病房中看到快要斷氣的朋友於死亡線上痛苦掙扎,終於離開人間,驚覺家財萬貫對於死人已毫無意義,沒有誰能在死後將財產隨身帶走。
泰國刑場上看槍斃死囚,更是驚心觸目。跪在地上是位約20來歲的年青人,身穿全套白色孝服,和尚剛為他削髮剃度,雙手合十,手中一朵蓮花,一炷清香,向前來訣別的父母叩頭,泣不成聲;劊子手共12名,6站6蹲,12粒子彈射向死囚心臟......。
另一次是在曼谷一家非法的地下擂台觀看死亡拳賽,一口棺木和祭品擺在台下,比賽雙方頭戴白布條,先向未亡之父母帶孝,拳賽在醫生證實敗方死亡後結束,賭客們忙著分贓,而血肉模糊的死屍被放進壽板後,便立刻蓋棺加釘,好像怕他會復活似的......。
昔日,柬埔寨和泰國的葬禮大多在和尚寺露天火葬場舉行,被燃燒的屍體因筋脈抽搐而會在烈火中坐起身來,約莫一會兒才倒下,成群小孩在圍觀,火苗四射,焦味薰天。
每次到墳場心情就很緊張。讀著墓碑上的姓名、籍貫、生歿日期,常感覺陰風陣陣,不寒而慄。今年清明前夕陪許老師到皇家山義地為其先君掃墓,在林立墓碑中發現一處石碑是做成一本厚厚的字典,並在書背上刻著「辭海」二字,可見墓中人生前一定十分愛書;我當時忽然有一種不祥的念頭:不錯!我挺喜歡。回來後還在睡夢中看到自己的墓碑是一本《辭海》,醒來就感到不適,從那天起,連續病了幾個星期,也說不出是否中邪?
當你從醫院的殮房、刑場、火葬場、墳場走出來,你就會發現,人生不過是一場夢、一齣戲、一盤棋,幸運的,發的是美夢;不幸的,演的是悲劇;長壽的,是一部幾百萬字的長篇小說;短命的,是幾個音符的小調;夭折的,則是一首三數行的小詩。生無帶來,死無帶去,有幸的,一抔黃土,七尺銅棺;不幸的,枯骨遺棄亂葬崗,留待若干年後,考古學家去猜測是那個朝代的出土文物。你會發覺,爭得死去活來的東西,全不屬於你!
陸游臨終絕筆:「死去元知萬事空」,昨日之歡顏,今天的熱淚,都是人生舞臺上一幕又一幕的戲,戲演完了,夢也醒了,才驚嘆個人原來是那麼渺小,紅塵本來就如夢境,才領悟貧富興衰乃命運安排,功名權位切不可強求,一切成敗榮枯、悲歡離合都是過眼雲煙,根本就沒啥值得搏命去爭也。所謂「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爭到了又能怎樣?
25年前,曾在越南頭頓市普陀山觀音菩薩寺住了6個月,每天用毛筆小楷抄寫佛經,用水彩繪畫佛像,開光後讓善信供奉,這短短的半年,是一生中難忘的與世無爭日子。沒有電視,沒有報紙,老方丈除了講佛說禪,談經論法,還傳授作詩填詞之道,而我所過抄的佛經,印象中有《金剛經》、《楞嚴經》等,但能背誦的,就只有《心經》了。
唸《心經》中的佛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作為無神論者,在當時是無法體會的,經過這麼多年的生離死別,戰火洗禮,風風雨雨,對「色即是空」的禪機,開始有了一點領悟。由於無法達到「六根清淨,四大皆空」的境界,我這凡夫俗子始終沒有皈依佛門。然而,「無爭」的思想已逐漸認同。
(1998.07.10《華僑新報》第38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