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8日 星期四

第091篇:《父親》

忌辰天地暗,暴風雨,洗悲愁。哭稚子披麻,遺孀守寡,顛沛沉浮。何由?有鴻鵠志,任扶搖直上九霄遊。誰奈英華早謝,滿腔大願難酬。
悠悠,滾滾江流,東逝水,未停留。縱學通萬卷,才高八斗,貧則無謀。回眸!莫空落淚,刻嚴親教誨在心頭。且把盧門筆墨,化為縷縷溫柔。

──木蘭花慢‧遙祭先君

父親節將屆。我從來沒有寫過父親,也不知如何下筆。這個題目,由上小學作文課起就一直把我難倒,曾要求老師換題,當然是不成理由,結果總是畫虎似貓,強差人意。

先父盧育相(錫侯)公(1911-1954)
而今首次寫父親,仍然感到一片朦朧。因為我根本不認識父親,也從未喊過一聲「爸爸」,連與他拍張合照的緣份也沒有。對父親的印象,僅僅靠那幾幀發黃的舊相片,以及從母親與大姐口中聽到的瑣碎追憶,將這些印象和描述拼湊,就有了初步的輪廓,可以嘗試寫一篇「父親」,雖然很膚淺,但也算有了個開頭。既然我不認識他,就談不上會有什麼模糊印象,然而,對一位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來的親人,體內仍流著他的血液,是應該有點文字來紀念的。

其實,我是見過父親的,他在臨終前還抱過我。從母親口述中,我才知道父親一直捨不得離開我們,他是死不瞑目的,因為那年他只有43歲,我還差兩天才滿週歲,母親還不到40。父親留下的大量詩文和手稿,竟因戰火而燬為灰燼,幸好有一部份由其好友保存著,1986年我到法國,見到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他向我出示父親一疊殘舊遺墨,有大幅字畫和唱酬詩稿,並答應將會送一些讓我留念,回加拿大後我多次去信詢問父親遺物,不得要領,前幾年聽說老人家走了,身邊又沒有兒女,這條線索也斷了。我因無法保存父親的墨寶而內心慚愧,負疚深重。

父親是1911辛亥革命那年出生,要是還活著,也不過與美國總統里根同歲,不算太老。他身材魁梧,高1.8米,愛穿全套白西裝,說話慢條斯理,文質彬彬,一點脾氣也沒有,偏偏患了心臟病,住院多次,花了鉅額醫療費。我出生後,他就一病不起,靠藥物支持,母親獨自帶著一群孩子,又要忙著雜貨店生意,每天家裏和醫院兩邊跑,把她折騰得快瘋了。翌年春天,父親終於解脫,39歲的母親成了寡婦,一家之柱傾倒後,生意也結束了,小康之家逐漸走向貧窮,母親不知哭乾多少淚水,也不知指著父親的靈位罵了多少次,怪他狠心拋下一群孤寡,怪他為何不等孩子長大後才走,怪他不肯帶她一起走。不管怎樣,母親並沒有殉情自殺,她依然咬緊牙關活著。

苦命人兒愛算命,母親找了不知多少相士,他們異口同聲的把父親的死,怪罪在我身上:是被我剋死的。父親生肖屬豬,亥巳相沖,給我這條蛇毒死了。於是,我背負著剋父的罪名,活了下來;父親出殯,我沒有陪靈,只由一襲麻衣代替,5歲前不得上墳場拜祭,逢人問起父親下落,我只會說:他去了唐山。6歲那年清明掃墓,母親指著墳地告訴我,你父親在裏面躺著,我才知道他原來死了5年。以後逢人問起,我就指著父親的靈位,把食指一彎:死了!一點也沒有悲傷的感覺。在我心中,只有母親,她身兼父職,開學的第一天帶我上學,老師就問我:爸爸怎麼沒來,我反問老師:為什麼一定要有爸爸?我沒有羨慕別人有父親,也沒有因無父而自卑。

到泰國後,一位盲人相士就摸骨替我算命,他斷言我3歲內父母雙亡,如若其中一人不死,則其生肖必定屬虎或屬龍,既使配偶也一樣,別的生肖必被我剋死!而且勸我不宜契認任何人為乾爹、義母,否則對方必遭凶險!信不信由你,我母親是屬虎的,我的另一半是屬龍的。父親死後,家道中落,母親含辛茹苦,把我們一群帶大,原來肖虎的她共生9胎,死了4個,失蹤1個,剩下4個,可見她的命也是夠苦夠硬的了,守寡了21年,最後死在赤柬暴政下,連一口棺木也沒有。父親墳地很大,是準備與母親同穴合葬的,墓碑上早就刻著母親的姓名,想不到事與願違,母親遺骨棄於亂葬崗,夫妻共墓的美夢化為泡影,可謂天意難違。母親死後一年,我才知悉噩耗,父母親兩次葬禮我都不在場,也屬命運安排矣。謹作七律二首,遙思亡父在天之靈:

其一
一歲遺孤百事哀,披麻稚子哭靈臺。
嚴親筆墨稱文膽,祖父詩詞晉秀才;
飽學鴻儒逢亂世,經霜傲骨化枯骸。
留芳幾代名垂永,只恨英年壯志埋。


其二
不識親嚴夢裏猜,魁梧七尺棟樑材。
龍飛鳳舞詩泉瀉,海立雲垂墨路開;
玉帝何因召哲者?蒼天豈可妒英才?
來生父子情緣在,盡孝歡歌扮老萊。

(1998.06.12《華僑新報》第38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