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寫了一篇「吹毛求疵」傳真給我,指出拙文曾犯的許多缺點,我讀後很感謝他肯說真話,而非「文人相輕」,提議將大作投到報上發表,公諸同好,讓更多朋友得益。
喜讀《董橋文錄》,愛不釋手,其見解獨特,敢向名家挑戰,不靠奉承吹捧,令讀者獲益不淺。他曾批評錢鍾書的散文太「油」,筆觸太刻意去賣弄,由於文字太通太順的關係,見解很快就滑了出來,不能耐讀。他「甚至有時要求自己寫的句子不要太通太順,反而“卡”一“卡”那些句子,效果卻能夠走出來。」可見每個人風格各異,不必茍同。
寫文章偶爾加插幾個英文單字或幾個學術名詞,似乎可以顯得自己更高等些。多用些「後XX主義」或「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等名堂嚇唬人,東抄西錄一番,賣弄學說術語去掩飾文章的空洞。這一招肯定令人以為高深莫測,自我感覺頓時良好起來。
文學作品,必須是詩就該像詩,詞就該像詞,散文就該像散文,小說就該像小說,戲曲就該像戲曲,什麼都不像,獨創門派,標新立異,只能像雜交後生下的怪胎。
短話長說易,長話短說難,論文又長又臭,大拋書包,抬出幾位名家助陣,讓人家知道文章的份量有多重,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起點,竟然不知到底想說啥?
寫文章,炒炒冷飯,把人家的作品改頭換面,新瓶舊酒,也是捷徑。到古人堆中挖些牙慧,從茅廁撿回線裝書,找幾段不為人知的加油加醋,烹調一番,熱辣辣端出來。
想更文學一點,把世界名著中某某主角請到文中來,多引用幾段拜倫或雪萊的詩句,或多談些大仲馬、托爾斯泰甚至愛倫‧坡的東西,頓時就更西方、更雅起來了。
在文章中多加些「啊」和感嘆號,似乎就很詩意了。想更詩意些,還可以多寫點朗誦辭,用身體語言加進去,於是啊聲四起,符號紛陳,是可以暫時騙騙一些人的。
而最不吃力又能討好人的,莫過於引用對方的話寫給對方了。「正如您來信中說的:」之後,就開始抄書,間中會加插幾句評論什麼的,再來句「我十分欣賞您送給我的那首詩:」,然後當然又會原文照抄一遍,這樣的文章動輒數千字,用篩子過濾後,只有幾百字是自己寫的,如果算稿費,100大洋中,90塊應該發給被引用的那位「您」。這種生搬硬套,消化不良之文章便秘腸胃病,的確很難醫治,必須用瀉藥清理,不可忽視。
不說教,不談大道理,似乎寫不出東西來,於是找幾則語錄壯膽,若出了錯追問起來,也可賴賬。每次下筆先要有勵志的主題,積極的意義,絕望中還要看到光明的一面,盡是口號教條,把自己困在八股框框中,千篇一律,又怎能寫出感人的文章?
喊口號的東西不是文章,充其量也只是大字報。「讓我們高舉XXX思想的偉大旗幟,沿著XXX指引的正確路線,在XX主義的康莊大道上奮勇前進吧!」這樣的公式化語法,毒害了千千萬萬拿筆桿的人,直到今天,在海外用此公式寫作的,還大有人在。
牛不吃草擠不出奶,肚子裏空蕩蕩,不學無術,長此下去,靈感枯竭,江郎才盡,營養不良,又要擺架子扮「有料」,陶醉在昔日被譽為「作家」的日子;誰知一開口就出洋相,這些中毒頗深、藥石罔效的病人,唯一的良方,就是多讀好書,少唱高調。
當然還有一登龍門的秘笈,就是寫回憶錄。把自己和名人相提並論,「想當年」曾經陪某某作家同桌吃過一頓飯,在展覽會上和某某大師握過一次手,在晚宴上與某某教授合拍過一張照片,甚至曾在周總理就讀過的南開大學唸書,祖父曾在黃埔軍校與蔣中正校長碰過杯,曾經用車送過著名詩人余光中回酒店,家中藏有作者親筆簽名的的首版原著。
還有別忘了查一查哪位名人和你同鄉、同校、同生肖,甚至和你同一天生日。單靠這些「遺產」可還真能夠讓你寫上好幾年,這樣,你就會覺得想當作家其實一點也不難。
別再吹毛求疵了,乾脆把頭髮剃個清光,也就沒什麼神秘,再沒啥疵可求了。
(1998.03.27《華僑新報》第37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