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9日 星期五

第011篇:《傷逝》

功過興衰榮辱事,全拋下、讓風吹走。日月升沉,春秋來去,霎那白雲蒼狗。
返樸歸真何所有?紅塵斷、死生相守?愛恨繁枯,滄桑成敗,長睡墓中知否?

──夜行船‧解脫

驚悉好友撒手塵寰,英年早逝,悲痛不已,泣不成聲。杜甫哀嘆:「訪舊半為鬼」!送走一人又一人,追悼一位又一位,怎不令人聞死心驚,談死色變?死之陰影,籠罩著每個活人。

《論語‧顏淵》引古語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莊子說:「死生為晝夜」;孟浩然云:「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可見古人對死的認識是十分清楚的。陶淵明說:「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李白也說:「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的確,人不能不死,每時每刻都在死,不論男女老少,不分貧富貴賤,都要死,都會死。千千萬萬人在死,以各種不同方式死去,不管「萬壽無疆」喊多少千萬遍,任憑「萬歲!萬萬歲!」高呼多少千年,世上還沒有人能活到兩百歲。

杜甫慨嘆:「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有人叛國以偷生,有人捐軀以救世,「蓋棺定論,入土方休」,而最不公平的是:好人為何不能多活幾年?心地善良的好人往往太早離去;而雙手沾滿血腥,殺人不眨眼的惡棍卻一個個死乞白賴都不肯在地球上消失,該咒罵蒼天無眼。

相傳秦始皇怕死,到處尋覓長生不老藥,結果只活了49歲就殯天。奴才走狗怕死,厚顏無恥向強權卑躬屈膝,大獻殷勤,到頭來仍逃不出死神的宣判,一命嗚呼。活得不耐煩的人想死,竭盡一切可以結束生命之能事奔赴枉死城,他們割脈服毒,吞槍上吊,撞頭臥軌,投海跳樓。為了殉情而跨進鬼門關,香消玉殞;為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魂遊地府,長眠泉下;為了避債而躲到陰間,遷化不返;為了清白而不肯同流合污,寧為玉碎,含怨溘逝;也有遭人暗算,流彈穿身,飛來橫禍,死於非命,來不及留下最後一句話就暴斃,飲恨冥國,沉冤待雪。

可恨一小撮日夜為其主子效勞賣命的衣冠禽獸,他們作威作福,凌辱善良無辜,魚肉升斗小民,趨炎附勢,見風轉舵,在殘餐餘羹前搖尾乞憐,醜態畢露,最後在千萬人的唾罵聲中死去,死得不如一條狗。這伙行屍走肉的軀殼,活著也如死了一樣,他們是社會的渣滓,歷史的廢物,除了加重地殼的負荷外,沒什麼留給世界。這樣的人﹝如果他們還配稱為人的話﹞活著,罪名昭彰,死了,遺臭萬年。

岳飛墓楹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一批批為正義而獻身的人,他們是不怕死的英雄,他們視死如歸,泰然自若,將生死置之度外,向猖獗的惡勢力展開了殊死鬥爭。他們灑血拋顱,以死換來孩子們的歡笑,換來陽光普照的明天。杜甫詠蜀相孔明:「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曹松更有「一將功成萬骨枯」之慨嘆,戰場上,無數勇士於彈雨槍林中衝鋒陷陣,出生入死,他們為保家衛國,效命沙場,馬革裹屍而死,正如王維詩曰:「縱死猶聞俠骨香」;岑參云:「戰場白骨纏草根」。于謙嘆詠:「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刑場上,多少壯士於刀口下昂首挺胸,正氣凜然,英勇就義,他們為堅持真理,身首異處,殺身成仁而死,譚嗣同在獄中寫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之悲壯絕句,文天祥更吟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是他們的寫照。他們與山河齊壽,永垂不朽,流芳百世,雖死猶存,他們在歷史中永生!

也有人默默無聞地為人類事業揮汗,為文化傳薪焚膏繼晷,他們沒有英雄烈士們轟轟烈烈的壯舉,他們甚至埋名於窮鄉僻野,踏實工作,這批無名英雄披肝瀝膽,鞠躬盡瘁,廢寢忘食,他們像吃乾草,擠鮮奶的牛,他們像燃燒自己,照亮人間的蠟燭,最後靜悄悄離開了他們熱愛的人間,沒有紀念儀式,也沒有追悼會,他們卻永遠活在世人心中。

杜甫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在不合理的社會中,草根階層的生命最不值錢。他們勞碌一生,最後慘死在饑寒交迫的破窯中,慘死在風雨交加的黑夜裏。他們連一口棺木都買不起,以蓆裹屍,草草葬掉。在極權下,無辜的人們連牲畜都不如,他們猶如任由宰割的俎上肉,他們就像賭桌上任由下注的籌碼,一聲令下,草菅人命,統統了結。或充當炮灰,或被扣上「莫須有」之罪名慘遭屠殺。杜甫驚呼:「古來白骨無人收」!斯大林認為,死一個人是個悲劇,死一千人只是個數字,君不見高棉數百萬生靈被殺戮,無人過問,區區親友之逝世,又算什麼,即使是自己,也微不足道矣!

蘇東坡哭吟:「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杜甫哀道:「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一位患了絕症的朋友臨死前和我相處了半年餘,他說出了心裏話:「死,不怕,最怕等死」!他每天臨睡前都在想:「明天是否會死」?最後,這位朋友自己開車去醫院,幾個鐘頭後,便踏上了黃泉路,駕鶴歸西,享年40。他臨走前以詩互贈,並把我給他的畫像吩咐其妻在他死後放置靈前。張籍弔詠:「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朋友的死,更教我看透人生得失,看淡榮祿功名。

死,每時每刻都有人死,每分每秒都會死,在千萬人的死裏,學習人生哲理,體會新陳代謝。「既來之,則安之」,當人們明白了生與死之法則,就會樂觀豁達,敢於面對死神之挑戰,度過多活著的每一天,就不再聞死心驚,談死色變了。
(1996.11.29《華僑新報》第301期)